玄明散人坐在禅房中瞪着桌上的账簿发愁,每年的龙神祭都是花销最大的时候,今年规模为历年之最,里里外外竟用了六十三贯钱,大伤元气,龙神观上下还有一百朵张嘴等着吃饭,算下来,已有亏空之兆。
雪上加霜的是,秘库里存货毁之一炬,重新酿造符水、浸泡绣品都需要时间,外面已经飞鸽传书催了三次,若是再供不上货,三爷怪罪下来,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玄明散人气不打一处来,又默默将云中月的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一遍。
唯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十日后的供奉日,让裘、朱两族和里正们再施施压,逼诚县这帮穷鬼们多供奉些银钱,可千万别再送什么咸菜咸鱼了——玄明散人灌了两口白开水——吃得他舌头上都起盐泡了。
“师兄师兄师兄!不好了!有人来踢场子了!”玄清道长提着道袍破门而入,跑得满头大汗,“啊,不对,是有神仙来踢场子了!”
玄明散人:“哈?”
裘鸿急匆匆冲进来,“观主,大事不妙!”
玄明散人忙起身相迎接,“裘家主怎么也来了?到底出了何事?”
玄清道长抹汗道:“咱们诚山上突然冒出了一个花神,据说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过七八日就收服了半城百姓的心,如今势头直逼咱们龙神观啊!”
玄明散人大怒,“荒唐!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怎么可能有什么狗屁神仙,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
“观主所言甚是!”裘鸿道,“依我看,这个所谓的花神就是冲着咱们龙神观来的!”
玄明散人眯眼,“裘家主的意思是——”
裘鸿:“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逃走的方刻一行暗中使坏!”
“好一个云中月,是可忍孰不可忍!”玄明散人拂袖冲出禅房,“师弟,选几个身手好的带上,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个花神!”
玄清道长眼角不受控制抽动了一下,恭敬抱拳,“是,师兄。”
*
玄明散人本以为是玄清没见过世面,夸大说辞,毕竟龙神传说在诚县存在已有数十年,再加上龙神观这两年尽心尽力的经营,洗脑彻底,根基稳固,龙神崇高的地位岂是随随便便几只“杂毛神”能动摇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在后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拜神队伍,打眼一看,有好几十人,往日里这般景象只在龙神观供奉日才能见到,可如今,朝|拜之人却是全绕过了龙神观,直奔后山密林。
唯一不同的是,去龙神观之时,所有人都带着供奉,而现在,他们皆是空手而来。
“听说那花神只在每日清晨显灵,现身之时,漫天飞花,香气醉人,容色绝美,风姿无限,令人倾倒。”玄清道长普及背景介绍。
玄明散人:“听你的意思,花神是女子假扮?”
玄清道长:“……据说是个男的……”
“……”
裘鸿脸色黑得吓人,他在队伍里看到了不少裘氏的族人,比如领头的那个,应该是裘三十二,遮遮掩掩混在队伍里的,是裘伯,裘伯旁边的,竟然是朱主簿的阿娘,还有缀在队伍最末尾的一双母子,他有印象,似乎是叫秋三娘和阿牛,曾是龙神最虔诚的信徒,竟是也来拜花神了吗?!
情况比他们想象的糟,此行匆忙,玄清只带了六名随行道士,两方人数悬殊,玄明散人不敢妄动,示意众人低调跟踪。
拜神的百姓越走越深,山路两边密林遮天蔽日,苍嶙的树皮在清早的阳光里鲜艳夺目,淡黄色的小野花随处可见,□□蝶安静地四下飞舞着,扇动着一缕缕的花香。
突然,玄明散人感到了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压迫感,背后不禁阵阵发凉。
是杀气?
“是神威。”玄清道长悄声道,“听说每次花神出现之前,都会出现。”
裘鸿脸色有些发白,玄明道长嗤笑一声,令众人蹲下身隐藏身形,远远观望。
裘三十二率领众百姓齐刷刷跪在地上,阖目合手,微微仰着头,树叶滤过的晨光敷在他们的脸上,澄明温暖,一片虔诚。
风悄悄吹了起来,白色的蝴蝶和黄色的花瓣从地面盘旋着卷上了天空,光和花形成了一条璀璨夺目的光柱,花香骤然变得浓郁扑鼻,衣袂翩飞的花神从光柱中款款落下,悬在距离地面丈高的半空,身后绽出虹彩般的辉光。
“勤劳的樵夫呦,你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朋友啊。”花神的声音缥缈游走,似花瓣柔嫩,又似风一样自由。
莫说一众百姓看傻了,就连玄明等人都看呆了,花神的脸逆着光,虽只能看到金色的轮廓,但亦能辨出容貌倾世,绝非凡俗之色,令人心驰神往。
唯有玄清道长的脸皮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狠狠抽动了一下。
裘三十二连连叩首道,“花神大人在上,裘三十二特率诚县百姓前来拜神,望花神大人赐福!”
花神静静望着众人道,“勤劳的乡民呦,你们想要何种赐福呢?”
众百姓面面相觑,皆是有些难以启齿。
花神:“诚实的乡民呦,请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裘三十二深吸一口气,提声大喝道:“我们穷,想要钱!”
这一嗓门顿将众人吼了个面红耳赤,面对如此风姿卓越的花神,居然喊出这么世俗的愿望,着实丢人。
玄清一众更是被雷得里焦外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岂料那花神不但不恼,反而笑出了声,道:“诚实的乡民呦,你们的真诚感动了本神,既然如此,就如你们所愿——”
空中飞起无数的金光,簌簌落下,竟全都是金光四射的金叶子,众人一片惊呼,几乎同一时间拿起放在嘴里咬,数目放光,惊喜过望,连连磕头。
裘三十二率先喊了起来:“花神显灵!花神威武!”
众人紧跟而上,“花神显灵!花神威武!”
“花神威武!花神威武!”
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玄明散人、裘鸿和那六名道士惊掉了下巴,玄清道长匍匐爬到人群末尾,摸了一片金叶子回来,玄明散人也咬了一口,一脸不可置信。
货真价实的金子!
裘鸿频频吞口水,劝慰自己道:裘氏一族和龙神观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断不可为了些蝇头小利……娘诶,这可不是什么小利,是足金足称的金子啊!
裘鸿险些当场弃暗投明。
“裘家主莫要忘了,你们裘氏一族还要仰仗龙神观的符水延年益寿呢!”
玄明散人这句话仿若一盆凉水浇在了头上,裘鸿立时清醒了,裘氏一族的命还捏在玄明散人的手里,万万不可造次。
玄明散人将金叶子收回袖口,望着那凌空飘动的花神,嗤笑一声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果然是大手笔,可惜他却不知我龙神观符水的厉害,就算他散尽家财也无济于事,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抵抗我符水的滋味——”
“噗——”人群里的朱母突然喷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众百姓顿时惊呼一片。
玄明散人的脸色变了。
怎么回事?!符水发作了?!不可能!那可是朱主簿的母亲,他一直万分小心控制着符水的用量,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朱婶子你怎么了?!朱婶子!”小鱼趴在朱母身上大哭,眼泪哗哗地流,“花神大人,朱婶子不行了,您能救救朱婶子吗?!”
花神的声音里满是慈爱和怜悯,“她病了吗?”
朱婶子嘴里咕嘟嘟冒着血浆,挣扎着抬起头,边咳边哭,“花神大人,我这是老毛病了,只能靠龙神的符水续命……可是、可是龙神观的符水太贵了,我实在是买不起了啊……”
小鱼也哭道:“是啊,就算花神大人给我们再多的钱,我们也是有命拿,没命花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默默抹泪,尤其是队伍最末尾的秋三娘,紧紧抱着儿子阿牛泣不成声。
“龙神?”花神似乎怔了一下,“那是何物?”
此言一出,众百姓皆是骇然变色,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裘三十二才颤声问道:“花神大人不知道龙神湖的龙神吗?”
花神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长袖挥舞,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落在了朱母面前,“此乃本神的百花露,能解邪祟之毒,你喝下去,病自然就好了。”
朱母捧着琉璃瓶泪眼汪汪,“真、真的吗?”
花神轻笑不语。
小鱼:“花神大人定不会骗我们的,朱婶子,喝下去试试吧!”
朱母闭了闭眼,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拔开瓶塞一口灌下,静默片刻,全身一个激灵,缓缓直起身体,面带惊喜道,“我觉得——舒坦多了!乡亲们,我觉得好多了!”
众百姓大喜,纷纷叩首求药。
“花神大人,我全身无力,无法下地干活,病了许久了,求您赐药!”
“花神大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总是砰砰乱跳。求您赐药!”
“花神大人,我全身酸痛,全身起疹子,又红又痒。”
“花神大人,我头晕脑胀,一吹风就咳嗽。”
“花神大人!”
“花神大人!!”
“善良的乡民呦,无需慌张,你等只是中了小小的邪祟之毒,本神的百花露可解百毒。”花神温柔的声线中,几十个五彩斑斓的琉璃凌空飞下,落入了每个人的手中,摸上去暖暖的,还带着阳光的余温。
玄明散人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喝下了“百花露”,个个容光焕发,宛若新生。
“不可能!绝不可能!”玄明散人惊呼,“我龙神观的符水是天下第一,世间不可能有比我的符水更厉害的东西!都是假的!是假的!”
裘鸿看了那百花露一眼,又看了玄明散人一眼,脸色凝得几乎滴下墨来。
若是他刚刚没听错的话,那个花神说的是“邪祟之毒”——
“多谢花神赐百花露!”裘三十二振臂高呼,“花神威武!”
朱母面有犹疑,“花神大人,您这百花露需要多少供奉?”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按照龙神观的规矩,一瓶符水要一贯钱,这般神奇的百花露,定是昂贵无比,他们就这般喝了,莫不是要倾家荡产。
花神微微叹了口气,道:“神虽凝于万灵之气,但神心却是生于万民之心,神恩泽世人,乃为天道,无需世间俗物供奉。”
众百姓瞠目结舌,全都傻了。
花神的意思是,这般神奇的百花露竟然是免费的?
“花神大人,您、你真的不要任何供奉吗?”秋三娘红着眼问道。
金光中的花神轻轻摇了摇头,“神性无私,不必报答,若有索取无度者,非神,妖邪也!”
“我放你娘的狗屁!云中月,我杀了你!”玄明散人怒发冲冠,跳起身就要冲上去,岂料此时,突然身体剧烈一颤,喷出一口紫红色的血浆,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玄清道长一把扶住玄明散人,急令六名小道士将玄明散人抬走,一路小跑扇阴风,“师兄你可要撑住啊!龙神定会保佑你安然无恙的!”
裘鸿心如乱麻,只能先选择跟着玄清匆匆离开。
一片混乱中,没有一个人发现玄清掌心隐隐泛起的绿光。
这边所发生的一切,众百姓并无所觉,他们皆被花神说的话惊呆了。
裘三十二:“花神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龙、龙神大人是、是——”
小鱼:“龙神是邪祟吗?!”
花神幽幽叹了口气,“诚实的乡民呦,你们问问自己的心,是神还是邪,自有答案。”
林风拂过,花瓣散落,晨光中一片清明,再无神的踪迹。
众人跪在草地野花间,思索着花神最后的话,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
龙神观一手遮天,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朝廷的赋税,还要月月向龙神观上缴供奉,百姓苦不堪言,供奉一月比一月高,日子一天比一天穷。而且就算献上供奉,若想求符水,仍需另付高价。
再说那符水,早期确有治病健体之效,可随着时间推移,符水的效力不断减弱,诚县百姓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各种病症频频发作,城中死去的野狗、野猫、老鼠也越来越多……
此时此刻,所有的心中都冒出了一个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疑问:
龙神,真的是神吗?
*
“这样——他们就能信了?”猫腰躲在树后的朱达常问。
林随安抱着千净,倚着树干笑道,“自古以来,人衡量神、妖、魔、怪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实用。有用的是神,没用的是妖怪,没用还害人的,自然就是邪祟了。”
朱达常:“……”
“更何况,”林随安又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真金白银更能令人信服呢?”
朱达常是真服了,佩服地五体投地。
不愧是唐国首富花氏一族的花四郎,当真是一掷千金为……
为了这穷山僻壤的百姓们……
映着光的树叶哗哗作响,曼舞轻纱如牡丹花瓣飘然落下,流光溢彩中,是花一棠瑰丽清澈的笑脸,纵使看了许多次,朱达常还是被震撼了。
花家四郎的确是像花一般芬芳四溢的人,恐怕真正的百花之神也不过如此了。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笑出了声。
花一棠的腰间和大腿根缠着一缕一缕的丝带,材质是花氏特产“净水纱”,一百五十贯一匹,坚韧如钢丝,轻薄如蝉翼,在阳光下能反射出七彩虹光,实乃装逼耍帅之佳品,如今被木夏裁剪缝制成了威亚,可谓是大材小用。
花一棠这身衣服更有讲究,名为“悠霜满地”,三百贯一件,白似秋霜,淡如云霞,主打飘逸清灵之特色,风靡安都数年,乃为宫廷舞者梦寐以求之物,用来假扮花神倒是颇具神韵。
此时的花一棠摆着婀娜造作的造型,脸上挂着如梦似幻的笑容,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眨动着,端是个风情万种。
“帅吗?”花一棠问。
林随安憋笑:“帅。”
“美吗?”
“美。”
负责拉威亚的裘老八、丙四和丙十四拖着长长的净水纱走过来,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粗暴地将花一棠身上的净水纱牌威亚卸了干净,切了一声,走了。
朱达常摇了摇头,也走了。
花一棠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林随安上前,戳了一下花一棠的胳膊,花一棠的笑脸垮了。
林随安:“腿又麻了?”
“腰麻手麻脚麻屁股麻肋骨麻。”
“我抱你回去?”
“别别别,还是背着吧!”
林随安弯腰背起僵硬的花一棠,慢慢走下山,群林碧绿,天高云淡,一只苍鹰迎着风睥睨翱翔。
林随安目送着苍鹰宽阔的双翅远去,问:“玄明散人今日来过了,定不会坐以待毙,你接下来打算怎么作妖?”
花一棠笑了一声,“你觉得让龙神和花神打一架如何?”
林随安也笑了,“打架我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