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丁仲义的目光,方然,忽然感到浑身轻松,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觉得,我能明白你话中的潜台词,让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咱们一起分析。
之前我们设想的实验中,站在甲的立场上,在通过观察窗、看到猫仔的那一霎那,猫仔生与死之状态的波函数,的确发生了坍缩,进而呈现出一个宏观上的确切结果,这当然没问题,量子力学可以保证,他的认识完全正确。
可是另一方面,对眼前这一幕毫无所知、仅仅知道实验装置的乙而言,既然不知道甲的行为、更不知道甲透过观察窗窥看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么,站在乙自己的立场上,认为猫的生死仍处于量子叠加态,
这当然也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说,两个人看法彼此冲突,本质上并不是客观现实的不一致,而是在于:
不论甲、还是乙,对猫仔是死是活、还是既死又活的判断,根本上只是他们自我意识活动中的一种——确定的状态。”
“恩,正是如此,你这就继续说下去。”
从躺椅上起身,看起来,丁仲义对这次交谈很有兴趣,他甚至搓了搓手。
“猫仔是死,是活,还是仍处于量子叠加态‘
所有这一切认知,根本上讲,只不过是人类思维的某种状态,仅此而已。
从这一角度出发,重新审视甲和乙的矛盾,不难发现,如果必定要说两人中一个是错、而另一个是对,那么这个错了的人……
必然是甲。
怎么样,丁仲义COMRADE,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所见略同。”
“恩,那么我来说一说理由。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当然,未必是乙,而是随便什么旁人的立场上,审视实验过程中,甲打开观察窗窥视的行为,但凡坚定量子力学的信仰,就不难发现,其实在窥看实验装置内的一霎那,甲的行为,根本就没有导致猫仔生死之波函数的坍缩,
而是甲,通过‘观察’这一过程,将其自身之‘自我意识’的波函数,
与猫仔生死的波函数连立在了一起。
直白的讲,就是这两组波函数,原本各自安好、没有任何联系的函数之间,通过‘观察’这一瞬间的过程,建立起了某种关系;
而这种关系,以人类思维的感知能力,则只能呈现为某一确切的事实,
譬如‘啊,这猫已经死了’的认知判断。”
滔滔不绝,方然的语速挺快,他一方面因刚刚经历的头脑风暴而有些兴奋,另一方面,也隐约觉察到某种不安。
直觉,不甚清晰的直觉,让他意识到自己正与丁仲义讨论的东西,
绝对非同寻常。
但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
他现在还并无法确定。
说到这里,意识出现短暂的停顿,而丁仲义呢,则不失时机的接上一段话:
“是的,我此前的想法,正与你所说的很相似。
量子力学,物质的量子特性,在今天,已经被诸多实验所验证,我们完全可以将其视作一条客观世界的真理;
从这种角度,在思考诸如‘薛定谔的猫’之类问题时,我、还有你,乃至所有参与者,都必须坚定的相信量子力学,相信其经过实践检验、至少是再现过的论断,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接近真相的结论。
说到刚才的甲和乙,没错,我特别认同你说的那一句话:
在窥看实验装置内的那一瞬间,甲的‘观察’,根本没有导致猫仔波函数的探索,
而只不过是甲的‘自我意识’,当然,也是量子态的存在,与‘猫仔的死活’这一同样的量子态之客观存在,
以某种未可知的方式,进行了一次‘绑定’。
从那以后,不论外界发生什么,对甲而言,其自我思维,将永远处于其自我存在的某一‘抽样’——这便是甲自己,与猫仔的某一‘抽样’——这便是所谓的事实,两者相互锚定的现实之中,而量子态所具有的,其他所有的可能,
对那一瞬间的甲而言,都将永远‘消失’,永远位于其视界之外,
就仿佛那事关猫仔生死的另一种现实,
本来就不存在。”
话音落地,谁也没有说话,远离泳池的休闲场地,一时间就显得有些寂静。
远处隐约传来嬉戏声,并不嘈杂,反而如浅浅的背景噪音,让方然平静下来,可是刚才的某种忐忑不安感,却未消减分毫。
多少年前,在伯克利大学的课堂上,接触量子力学,到后来的好几次尝试,再到今天的此时此刻,之前的漫长岁月里,自己一直想弄明白什么是量子力学、触碰这人类随深邃智慧的结晶,却始终不得要领,
甚而陷入迷惘,难以自拔。
可现在,刚才的一番对话,却极大改变了方然的思维,甚至于重塑了对自我、周遭环境,乃至整个客观世界的认知。
按量子力学的说法,世界,一切的一切,原来竟会是这样的……
这世界,
它,
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
西历1578年,净土七十年的初夏,“里世界”里一片安宁祥和。
夏天,在虚拟世界里,只是“混沌”的随手之劳,与过去的几十个夏季一样,广阔大地上的植被郁郁葱葱,美丽的蝴蝶、蜻蜓,在花花草草间飞舞,气温升高,湿度攀升,女孩的身材被清凉服饰点缀,
青春与美丽,如花般绽放。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身在这天堂般的世界里,
方然却足不出户。
一个人,多少天来,始终未曾迈出建筑大门,饮食起居一概由机器人打理,在这即将进入“意识连接”流程的时候,他每天都花费近十个小时,
在浩如烟海的科学世界里,流连忘返。
距离连接新的身体,还有十几天时间,老相识,都逐一拜访过,
想一想在这“里世界”中,自己,和仍居住其间的近两千万民众一样,并无任何牵绊,
他只想在这短暂的忐忑、兴奋与憧憬之时段里,静下心来,尝试借助科学巨人们的肩膀,
洞悉量子力学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