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在很久以前,哦,好像也没有那么久,人类世界的绝大多数居民,都如同生活在封闭城的中心区域里,除非刻意抬头、凝视,并不会觉得压抑。
只有极少的一些人,譬如科学家、研究者,才有机会来到这穹顶的边界,
继而,发现自己与同类们所在的世界,只是广袤无际之更广阔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一小片。
而今天的净土世界,情形,又怎么样呢?
阿达民阁下,拜你所赐,现在净土文明的所有民众,都接近了这样的一条边界,继而,关于自身所居住之世界的狭小,外面未知世界的广阔,认识的越来越深刻,当然这绝非仅仅是指客观世界,
而是在指代,我们人类所掌握的客观规律。
但,情况真的是这样吗,无穷无尽的宇宙,广袤无垠的深空,就如同这玻璃幕墙之外的大自然那样,等待着我们去探索;
只要有意愿、有勇气,就可以从已知领域出发,向前更进一步?
作为多年不务正业的基础科学研究者,我认为,这想法是有一点太过乐观了。”
……
下午,从围墙脚下返回,“芒种”城内乌云片片,下起了小雨。
封闭城内的天气,与外界迥异,完全受城市管理系统的精确控制,这一场小雨也是系统按“天气计划表”而制造出来。
至于计划表,每一天的天气该怎么样,则由居民投票决定。
此时此刻,方然的心情,也恰如这淅淅沥沥的雨,马匹交由机器人去打理,自己则和斯蒂芬*霍肯一起,坐在平稳前行的大型轿车内,教授打算先把他送回城市核心区,再自己一个人回住处。
车窗外,雨雾迷蒙,一大片草木铺陈的原野,仿佛遮上了轻纱。
世界,如此静谧,安详,远在替身机器里的方然,甚至都要有点睡意,但教授的话,还在耳边响起,调动着他的意识与思维。
“……
上述分析,方然,你能听明白多少?
哦,别误会,现如今人与人之间,完全坦诚,所以我就直言不讳的讲,关于基础物理的前沿进展,除非你恶补几年,否则真的很难和你讲清楚。”
“是的,我有自知之明,你我只能泛泛的谈一谈宏观趋势;
具体到研究内容,我的确无能为力。”
“是吧?
但这不怪你,多少年来你可一直没闲着;
不像我,在旧时代末年,长期卧床无所事事,也就只有思考,不受病弱躯体的影响。
若非如此,现在,说不定我更热衷于运动,也会把更多时间花在橄榄球场上,而对头顶星空意兴阑珊。”
星空,是轿车内的布景,早在旧时代末年的罗尔斯*罗伊斯大型轿车上,就有过这样的选装配置,用来给无聊的有钱人展示星空。
当然那“星空”,只是装饰,顶层对真正的星辰大海,一般而言都不感兴趣。
宽敞轿车内,半躺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当然,替身机器里的方然并不在意这些,他出神的看向天花板,那全息显示的深邃夜空、与点缀其上的天体,逐渐认出了这是一幅木星系的实拍景象。
窗外,细雨迷蒙,车内则是浩瀚星空,
感觉很有些突兀。
而教授,则一边看向窗外,一边沉稳的继续说话:
“说真的,阿达民阁下,我对你这个人的看法,前后也大不一样。
你还记得吗,多少年前,大概是在西历1490年代,你在面向NEP大区全体科研工作者的会议上,说过这样的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文明,所能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凭经验去线性预测未来。’
线性思维,是的,一切可不就是这样吗,别说普通人,就连我们这些科学家摸爬滚打的白大褂们,在聚精会神思考时,当然绝少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一旦稍有松懈,不论科研、还是生活,类似的谬误都比比皆是。
就说今天讨论的,科学的未来,一座高不见顶的通天塔,
它最终的去向会是哪里呢。”
一个人,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文明,能犯的最大错误,便是用历史去线性预测将来。
斯蒂芬*霍肯,在这时候提到这一句话,方然皱起眉头、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一关键之处。
是啊,对科学这座通天塔,看上去,一直延伸到高远云堤之中,可又有谁能保证,这座巨塔将永远变高,永远向上延伸,直到碰触那想象中的天顶,抑或极其幸运的,抵达创世重启般的崭新世界。
科学,是否有边界;
如果有,这一条绝对的、无可逾越的边界,又会在哪里。
“没错,阿达民阁下,我想要说明的就是这一点。
迄今为止,基于人类文明走过的路,特别是在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方面,从无到有发展起来的一整套自然科学理论,我们这些研究者,乃至净土文明的每一个人,才会对未来充满期盼,
同时也难免心中忐忑。
可是,静下心来,不带任何成见的想一想,
又有什么人,什么力量,能保证这客观世界的规律,深度无穷无尽?
这或然存在的无穷无尽之科学理论,又一定能被人类,凭借各种能力范围之内的手段,在有限时间里发现?
没有,事实上并没有,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保证这一点,从这点上讲,我本人一点也不赞同你今天提过的比喻,将已知的客观规律之集合,比喻成孤岛,而眼前的无尽未知,则比喻成无边无际的大洋。
事实也可能恰恰相反:
宇宙,浩瀚无际,然其中蕴含的客观规律,却终究有限。
即便人类,穷极所有手段,原则上也只能无限接近客观真相,而无法一窥其本相,但,科学与客观世界的距离,却始终在缩短,
而不是像比喻所说的那样,越是前进,与未知世界接触的边界也越来越长。
说到这儿,我倒是也想起来,大概在一百年前——多么遥远的过去,我也曾在报告会上谨慎的表过态,认为人类的基础科学研究,主要是物理学,
可能已接近于一切的终结,接近了宇宙万物的终极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