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霍肯的话,声音不大,却让方然有一点凛然,他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
“夸克是否存在?
这一问题,显然并没有意义:
也许夸克的确存在,也许其本身又有更微观的结构,也有可能,所谓‘夸克存在’的实验证据,只不过是质子、中子等强子在基本构造上的一些相似性。
相似的基本构造,未必一定会有相同的基本单元,说不定这些特性,只是同一基本框架的某种相通之处,或者说‘根本不存在比强子更基本的物质单元’,也完全有可能,但这一切迄今为止全都是假设,
因为我们人类,没办法真正分解强子、得到夸克,从这种悲观的角度,
永远都无法确证、或证伪夸克这一概念。”
乘在马上,晃晃悠悠前行,“芒种”封闭城的蓝天白云,在放射状曲线的穹顶图案之上,缓缓移动,接近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晒在身上有些暖洋洋。
这时的方然,躺在虚拟世界的替身机器里,却感觉不到多少温暖,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一段时间的梦境,想起了疾驰不辍的列车,想起了,那隐约位于列车下方、看不真切的路基,恍若便是那高不见顶的科学巨塔。
自那一段经历之后,不知不觉,已经十几年过去,自己再也没做过那些梦。
是潜意识里,没有忐忑不安的感觉了吗,不,恐怕恰恰相反,正因那段时间里,时常出现在梦境里的场景,令人不安,自己才没有再想太多,
甚至再没拜访过费曼教授。
坐在时间的列车上,眼前,没有下车的风险,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也未尝不可,未来,终点,不去考虑可以吗,似乎没问题,
但理智却一直在提醒,埋头赶路、不看未来,这样下去终究是不行的。
然而这座向上延伸的巨塔,尖顶,又会在哪里呢。
一边沉浸在回忆中,一边信马由缰,方然向斯蒂芬*霍肯谈起自己的梦境,以及,“里世界”基础物理研究院中庭里的那些幻象。
“哦,那片幻象,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有点意思。”
身为旧时代的着名物理学家,斯蒂芬*霍肯,他一定去过基础物理研究院,说不定,也曾在环绕科学巨塔的小径上,与其他学术界的巨擘交流、辩论。
谈及现实,霍肯教授的没急于表态,而是静静的坐在马上,聆听方然的描述。
“科学的巨塔……
高不见顶,是吗?
你在梦境里的所见,一直如此,这是在表达某种忧虑。
可是,就我个人的见解,这种忧虑的表现形式就有些奇怪,分明还不够;如果说,科学的巨塔真的没入云中、高不见顶,而人类,就搭乘在一列永远沿巨塔疾驰的时间列车上,那情况也未免太乐观了。
更真实的情形,当然,只是我个人的一种猜测,这座高不见顶的科学之塔,恐怕终究会有一个尽头。
不仅如此,这尽头肯定不会是孤零零的刺向天空,周围全是虚无,
而有可能真正触碰到‘天顶’。”
“天顶,你的意思是……?”
这个词是在指代什么,科学的尽头,还是别的什么情形,方然一时间并想不明白,他疑惑的看向教授。
而斯蒂芬*霍肯,这时候,则轻轻拉住缰绳,和方然一起在视野开阔的山丘顶端驻足,他挺直腰杆,说不出是意气风发、还是感慨万千的眺望远方,看向天边隐约可见的细长巨柱,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转过脸来。
“猜测,那当然是了,不过要是依我一个人的看法,
此时此刻,我们距离那无边无际、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天穹’,
已经非常接近了。”
“……”
一句模糊的判断,传到耳中,方然不禁有些发愣,阳光普照,此时此刻的自己却觉得身上有点冷飕飕。
他明智的没接话,或者,不知道要怎样回应才好。
“方然,我清楚的记得,在净土世界的公众平台里,你发表过一系列关于人类文明之未来的畅想,或者说展望,其中就提到‘人,人类,人类文明延续的根本动力’,你认为,那应该是探寻未知,是吗。”
“是的,这是一早已有之的想法。”
“这说法,应该说是有道理的;
但现在的我,坦白讲,却会对这一判断心生迟疑。
探寻客观世界的奥秘,这种事,在人类的立场上,的确可以一直做下去:
广袤无垠的宇宙,无边无际,穷极人类文明的毕生,也绝无可能将其遍收眼底,更遑论通晓这其中的无尽之客观规律,这种事,作为人类文明的终极目标,的确没问题,但我要说的并非这一方面。
我所思考的,则是这样一个问题:
即便客观世界的奥秘,没有尽头,人类,又是否有能力,一直愈加深入的探寻下去?
打一个不太恰当、却很浅显的比喻,就好比说,
一个人,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从零时刻启程,第N秒走过的路程是N分之一米,而他的面前,则是接近于无限长的征途。
那么,你、我是否能认定,这个人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抵达路的尽头,至少可以在这条道路上,坚持不懈、永不停歇的前进下去呢?
数学上的判断,非常简单,N分之一的无穷数列:调和级数,其数列和趋近于无穷,所以,原则上可以认为,哪怕面前的路,无穷无尽——当然,是通常意义上的无穷无尽、而非高阶无穷大,那么,这个人就一定能走到尽头,至少持续的接近终点。
但是在物理范畴内,这样的理解,实际上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我们,哪怕藉由‘意识模拟’而获得接近无限长的生命,和似乎用不完的时间,却没办法突破宇宙演化的大框架,
而宇宙,正如迄今为止的一切研究所揭示,
绝不是什么‘永恒’的存在。
说白了,希望你能理解,人类的时间,资源,一切一切的可凭借之条件,都绝非无穷,这不是人的主观意愿所能决定;
人、人类、人类文明能走到多远,
也绝不是一个可以想当然、凭经验,而盲目报以乐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