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批准这一计划时,阿达民又分明有些踌躇。
“火种”的作用,毋庸置疑,是在一旦发生宏观灾难、文明灭绝时,能够从零开始,重建宝贵的人类文明。
而一旦真的遭遇这种情况,接下来,如果“火种”纷纷以自己的判断,激活重建计划,则在空间有限的太阳系,特别是仅有盖亚一个宜居行星的条件下,相互间必然会产生竞争,这是很不利的局面。
重建人类文明,原则上,一个“火种”留存就可以。
那么要采取的策略,前提,是若干“火种”设施彼此联网、统一调度,阿达民本想将其挂载到“盘古”。
只不过这种策略,也有风险,一旦“盘古”在灾难中被毁坏,就会群龙无首。
事关文明重建的总体策略,这种事,“强人工智能”无权决定,阿达民的设想则是“完全协调”,为此才会在“盘古”地下城大兴土木。
按方然的计划,到西历1530~1533年,人类文明将建成近十座“火种”设施,分布在盖亚地下、月球、远日轨道至太阳系边缘地带,这些设施之间,平时并不联络,每一座设施除重建文明的必要条件外,还配备信号侦测器。
侦测器的功能,一句话,主要是定时刷新,查看太阳系内是否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坐落在中大陆的“盘古”,在平时,功能之一就是间断向太阳系范围内,发送编码讯息,接收到讯息的“火种”设施据此认定,人类文明尚安好。
而一旦信号消失,在“盘古”,要么是被毁灭,要么是其根据全面侦测,判定太阳系内的人类文明已灭绝,
这时,“火种”才会开启广播模式,尝试彼此联络。
然后以约定顺序,结合彼时太阳系的情况,决定哪一座“火种”进入重建程序。
最后,还有最极端的情况,倘若某座“火种”设施在讯号断绝后,连续十年没接收到任何其他“火种”的联络讯息,就独自启动程序。
通过这样一套复杂机制,确保“火种”之间,不会相互竞争,盖亚文明为此颇费了一番心思,但在设计时,方然也在内心打鼓,他委实无法判断,一个基于“火种”的人类群体,是否能从零开始,重建文明。
如果说,在“火种”发动后的一段时间,人类能重返盖亚表面;
继而,再走一遍曾走过的路,这对人类而言,会不会是又经历一次艰险漫长的征途,最后,又能否再次接近奇点、眺望彼岸。
事到如今,回想文明的过去,方然真的一点也说不上来,他完全无法确定。
今天的盖亚文明,用“欣欣向荣”来形容,十分贴切,眼见就要全民永生、迈向未来,固然是文明发展的极大成就,但,归根结底,这一切又究竟是怎样来的,是客观规律的作用吗,或许是,但他更清楚的是,
今天,人类文明的一切,完全可以说是自己的意志。
人类在盖亚表面走过的路,充满了不确定性,即便重来一次,也几乎不可能再复制以往的路线,更不太可能抵达今天的成就。
不管怎样,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方然告诫自己别想太多。
他只是,在过去若干年里,时常拨出时间去思考、记录,编写“火种”重建文明的核心逻辑。
在进行这桩工作时,不自觉的,他很多次都产生了“神只”的感觉,的确,从头开始重建一个文明,规划或将降临的文明3.0时代之路径,这岂不正是诸多教义中絮絮叨叨的所谓“上地”之权限。
一个文明,从头开始重建,和完全基于客观规律的演化,毕竟大有区别。
根本的区别在于,以过去文明走过的路,作为参照,浩劫后的人类文明便无须再在黑暗中摸索,进行那样多的试错。
而可以在过去成就的基础上,一步登天,直接建立共生主义的永生文明。
否则……
一边敲击键盘,方然内心则泛起波澜,如果浩劫后,重生的人类文明还是历史上那一副周期律肆虐的模样
这样的文明,又还会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他信手设置一轮逻辑,将盖亚净土的中长期规划,导入“火种”数据库。
一直以来信奉海因里希主义,阿达民的意识,是清晰的,他很清楚唯物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客观规律的力量,也是如此强大而不可战胜,但,直到今天,他始终不认为盖亚净土的今天,完全是客观规律的作用。
这一点,没有和旁人讨论,他倒是与肯*汤普森进行过几次对话。
在盖亚净土成立后,准确地讲,“红军”接受AMA大区投降、接管南大陆后,曾经身为一介大区管理员的肯*汤普森,就成为民众之中的普通一员。
对这一新身份,汤普森先生是否满意,方然无暇顾及,
而且也并不太在乎。
但,在那之后,他的确拨出过一些闲暇时间,和曾经担任大区管理员的这几位劫后余生者交谈,试图了解他们的想法。
从西历1489年起事,到1509年盖亚净土成立,不消说,在NEP、GPL大区的扩张过程中,消灭了大大小小近十个割据势力,若放眼全世界,则总共有几十个大区管理员,在同类相残中丧命。
成功,还是投降,抑或死于内战,方然并不认为这一切有高下之分;
而往往只是命运的捉弄。
不仅如此,置身于这时代,他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人类的命运,至少在过去几十年的浩劫之中,
真的完全取决于哪一个管理员笑到最后。
谁能从内战中胜出,掌控盖亚,便可以掌控盖亚文明,进而以一己之力、一人之念,决定全人类的前途命运。
而不同的大区管理员,只消稍微观察下他、或者她的所作所为,便不难揣摩其心思,分析性格、能力、格局与境界,揣摩其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乃至于其内心深处渴望降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