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意识迁移”,几乎等同于摆脱死亡。
即便在盖亚净土大区,迄今为止,这还只是一项处于验证期的技术,成功率肯定不到100%,对斯蒂芬*霍肯这样的人而言,当生来具有的躯体,无法维持,除接受命运下车之外,便只有尝试借助新技术放手一搏。
既然有失败的可能,换句话说,霍肯教授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意外离世,提前再与教授见面交谈,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消遣。
不过,真的在NEP_744机构里,见到斯蒂芬*霍肯,阿达民发现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从情绪到状态还都算不错。
不论是因尖端技术而看到希望,还是已经看淡了生死,这总归不是坏事。
至于说,真的接受“意识迁移”,从注定朽坏的身体转移到原则上能一直维持的“意识模拟器”中,这方面的实验,正在NEP_791等若干机构里进行,
作为一次应用、而非试验,自己并不期待从教授的迁移中,得到什么启示。
“阿达民阁下,您今天有空来这里,该不会是来听取一些感谢,甚或‘感激涕零’之类的奉承话,对吧。
不过,说真的我很意外,假使将进行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就有意思了,在我自己,并不认为我这样的一个研究者,会对你、和你的盖亚净土大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特别是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科学研究,探寻未知这些工作,拜托给计算机就好。
又何必待见我们这些同类,并,承受不必要的风险,消耗更多宝贵的资源呢。”
听起来是建议,其实,斯蒂芬*霍肯的话,更像是在挪揄,满不在乎的阿达民只嘱咐教授“放平心态,好好休息”,就起身告辞。
打从心底里,他就不认为这一次意识迁移会失败,只是好奇教授的态度。
从744研发机构抽身,至西伯利亚,替身机器里的男人转瞬可达,“回”到赤塔地下世界的阿达民,驱使“替身”走进会议室,像往常那样坐到长桌一头,身旁站着专程来汇报工作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
从下定某一决心时起,到现在,对盖亚净土大区的管制,已接近一年,广袤大地上的若干定居点内,连续多日没有新生命的降临。
未来也不会再有,基于这一现象所必须的准备时长,方然能确信这一点。
《告盖亚净土民众书》中的措施,导致了这种结果,起初在定居点内引发轩然大波,据ASA的报告,相当一部分民众在这问题上并没有清晰的认识,甚至认为管理员这样做,是要将“不合时宜的人口尽数灭绝”。
这猜想只对了一半,而且,所谓“不合时宜”,也只是对今天的生产体系。
但凡管理员认为人口是累赘,要清理干净,又何须搞这种见效缓慢的手段,只要一声令下,当天就能办到。
不得不说,盖亚净土大区定居点内的两千多万民众,虽然身在这时代,却往往并不清楚世界的运行方式,甚至连高墙电网外发生的一切,都基本无所知,才会产生种种近乎被迫害妄想症的怪诞念头。
这一点,没有让方然反感,他反而会更清醒的意识到,同样身为人类,
这些定居点内的人,与自己,在视角、立场等方面的差别,远远超过旧时代的任何不同群体,或者不同个体间的差异。
盖亚表面的天翻地覆,在一般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方然并无从想象,尽管直到今天,“自我”,仍然是栖居于一具五十五岁之血肉之躯的思维活动,单从本身出发,并不会和任何同类有什么不同。
然而面向对来,今后将会经历的一切,却可能去向迥异,天差地别。
以“替身”的模样出现在民众面前,坐在会议室里,或者在赤塔要塞的街道上行走,用不着特别留意身边的一个个男女老幼,方然也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些随波逐流、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同类,会有多么巨大的差异。
人与人之间,基因方面的差异,可以决定一切外在的区别。
但终归还是同一个物种,站在生命科学的立场上,这当然很正确,然而从很久以前,人类,便逐渐习惯了用意识,而非单纯的外在特征,去区分不同的族群。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这些游荡在自己周围,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人类”,
对自己而言,仿佛,就不再是同类、或者同一个物种。
人类,时至今日,仍然还是人类,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是离经叛道的新物种,还是说可以忝居“人类”之位置,而将曾经的同类统统定义为“垃圾”。
这念头,想一想都觉得恐怖。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人类,也不应该是这样。
一边思绪蜿蜒,一边浏览眼前的报告,以人类的形态,翻动手中的打印纸,善解人意的叶夫根尼娅*卡纳耶娃,手指落在数据上的三言两语,效率何其低下,却让方然生出某种熟悉的感觉。
钢筋铁骨的“替身”旁边,是血肉之躯,一具在当今时代,从内到外都不再有“用处”的不合时宜,
但倘若这样武断,自己,哪怕钻进“意识模拟器”,岂非也正是这强AI横行时代里,
最不合时宜的一种东西。
世间万事万物,价值,有,还是没有,当然可以有一个公允的结论。
但是对人自身呢,这种判断,还可以做得出吗。
即便做出,不论对被评价者,还是对评价者,这种看法又终究有什么意义,方然总归会十分怀疑。
归根结底,撇开一切表象,自己与这世间的所有人,也无非只区别在“未来”。
有些人有未来,有些人则没有,除此之外,方然并无法从叶夫根尼娅,霍肯教授,乃至于丁仲义身上,找到与自己之间的任何一丝本质不同。
只因为这种“本质区别”,并不存在,不论一个人的外在与自己差异有多么大,
归根结底,他、或者她,仍然是自己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