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居所到地下城市,距离很近,事实上这一座地下避难所就在城内某处,只是具体位置还高度保密。
这一点,猜也猜得出来,身为管理员,男人现在本也无处可去。
自从剧变发生,到今天,已经有八年之久,每一天的工作内容既艰难又枯燥,例行巡视地下城,和偶然遇到的行色匆匆之居民说上几句话,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然后,一头钻进控制室里,与无穷无尽的代码难题搏斗。
这样的生活,说活着,已近乎是一种幻觉,
但反正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不论结局如何,都不必再一直这样挣扎下去了。
带着命运的觉悟,机器人“哐当哐当”走过地下城的大街小巷,街道上,隔三差五会见到端着高斯步枪的机器士兵。
经过时,彼此间毫不在意,机器人专注于执行任务,男人也一样。
“早,管理员,今天有空来东区转啊?”
“啊,您早,恰好有空,就随便过来看一看,”
嘴上敷衍般说着话,男人一边行走,向迎面走来的老者挥了挥手,
“最近的供应情况怎样,饮用水的口感,还能接受吗?没办法,现在只有暂且艰苦一点,情况会有好转的,再见。”
晨起锻炼,差不多是这样的动机,在暗无天日、环境狼藉的地下城,外出也看不到一点风景,或者吸到一点新鲜空气,维生循环系统隆隆运转,过滤空气,却难以除尽十年来积累的各种难以言说之味道。
在地下深处的世界,空气,都成为奢侈品,来自外界的供应完全断绝。
一边行走,一边观察偌大的地下城市,钢筋水泥、或者直接裸露的钢铁,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这样的结构,穹顶离地面并不远,十分压抑。
整座城市占地约一百平方公里,在地下建筑中,规模已十分庞大。
但是当剧变发生,来自西大陆各地的几百万幸存者,一起涌入,便会让这里的所有设施不堪重负。
十年来,每一天都精打细算,让各种资源的消耗降为最低,这种小伎俩并无法维持几百万民众的生存,死亡,每一天都在降临,新生者却寥寥无几,在这样极端的生存条件下,就连繁衍的本能,也被压制到几近于无。
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状况,不仅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概不知,就连身为管理员的男人,也不知道。
一小时的漫步时间,很快结束,城市里没有什么异状,大家都不怎么出门。
想一想也正常,“出门”,终究是去往户外、接触外界,甚至到大自然中去的意思,在这座地下城市里,则根本是奢望。
不仅如此,最近这段时间,来自“外界”的威胁又一度加剧,身在地下城中,有时甚至能觉察到不远处战斗的动静,这让民众十分惶恐,躲进掩蔽所瑟瑟发抖,也是作为人类的一种自然反应。
这种反应,在管理员看来,甚至还有一点弥足珍贵。
等到哪一天,游荡在地下城市里的人,放弃生活,放弃恐惧,毫无顾忌的四处游荡,那才真反映出彻底的绝望。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向前走,穿过防护门,走过灯光昏暗的水泥甬道,男人控制的钢铁机器放慢脚步,从传出朗朗读书声的学校窗前经过,透过玻璃,里面只有十几个孩子,看起来状况倒还不错,让他驻足片刻。
不多时,提示音乐声响起,四十五分钟的一节课结束,孩子们起身活动。
站在学校走廊里,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庞大机器内的男人一直怔怔思考着,他始终说不上来,在这样的时代,繁衍新生,对眼前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而言,究竟是不是一种莫大的痛苦,还是恐怖。
但,倘若放弃繁衍,岂非便意味着放弃一切希望。
人皆终有一死,放弃后继有人的群体,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消亡。
放弃迎来新生命的降临,便意味着放弃希望,而希望,在这样一个时代,正是比黄金都宝贵的东西。
即便这种希望,终究越来越少……
“管理员叔叔,上午好!”
“哦、你好。”
一具身高近两米的钢铁机械,外形,有点像旧时代的《终结者》之角色,地下城市里的所有人都认识这具机器人,也包括跑出教室、在走廊里嬉戏的孩子。
孩子的世界,不论何时,总归是五彩斑斓的,打过招呼后,就大呼小叫的跑开玩耍。
一时没有离开,就在走廊的这一头,看着孩子们在光线不足、略显陈旧的水泥甬道里追逐打闹,分享手中的简陋玩具,男人,又一次心生伤感,他转过头,与走近前来的年轻教师目光相接。
“你好,管理员,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你好,其实我一有空的时候,就想在城里走走,随便看看。”
对话十分平淡,仿佛是老相识在拉家常,其实两人都明白,生活,危机四伏,厄运不知哪一天就会降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地下城市苟活,多年来,年老体弱者不断逝去,今天的城市里,总人口还不到两百万,每平方公里两万人的密度仍然很惊人,但,摊到立体建筑的每一层里,倒也还好,只是谈不上什么生活品质。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起色,暂时也没有终结,执教的年轻人看一看表,要走出去招呼学生们回来上课,却又停下脚步。
“管理员,您辛苦了。”
“没事。”
“那个……也许不该问,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涉及到自己、与所有人的命运,这种问题,完全是被对未来的一线期望而驱使,年轻人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
“照这种局势,我们,还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回到地面。”
“……”
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或者说,被告知一个留有希望的答复,此时此刻,管理员真的不想回答,但,要对眼前的年轻人撒谎,或直接回绝,他却又心下踌躇,不知道这会不会符合对方的期望。
面对同类,注定将要一起下车,一起告别世界的普通民众,告诉他们真相,或者,告诉他们幻景;
究竟哪一种做法更残酷,他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