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活动举办地到费城,二十几公里的路,方然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完。
行动迟缓,并不是因为恐惧,虽然坐在共享电动车里,他的确费了一番努力才说服自己,不要再想什么“安生”,那一具密室中的冰冷尸体。
永生的代价,未来,这样的悲剧只会越来越多,倘若心理上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还不如直接放弃,接受命运的安排,又何必大费周章的隐匿身份,千里迢迢从伯克利潜行到完全陌生的费城呢。
情绪不振,甚至,还有些难捱的反胃,坐在车里的方然暗自忍受。
不忍受又能怎样呢,一旦抵达费城,就拨打911并向宾夕法尼亚州警方自首,摆脱心灵的煎熬,还是就此反悔,大费周折的重返伯克利,向校方递交恢复学籍的申请,然后继续帮教授做末日避难所的生意呢,这些全都是白日梦。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后悔药没有,现在,他根本就别无选择。
不知为何,从摆脱“方然”的身份开始,直到以“安生”的身份出现,对方然而言,应该只是一个身份、甚至只是一个姓名的变化,他自己,依然是他自己,这似乎就是一句毋庸置疑的废话。
可现在,乘车接近费城市区的年轻人,却在迟疑,仿佛又不那么确定了。
不论怎样改换身份,我,还是我,这判断并无需证明。
追寻永生,也必定是追寻自己,现在正思考、揣摩着的这一具灵魂,至于躯体姓甚名谁,根本无关紧要,难道不是吗;
但是在世人眼中,从任何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方然却能想象到,真正实现了永不下车的“那个人”,却将会是托马斯*安生,对外界而言,他们并不真正清楚、事实上也不关心这位安生“究竟”是谁,而只要一个名字,一个记忆的标签,而这标签,就从过去几天的某时某刻开始,已不再属于“方然”。
哦,这么想也不对;
到那时,一切早已灰飞烟灭,又哪还有什么“世人”呢……
一路上都在思考,安全则依赖自动驾驶系统,为保险起见,方然给电动车设置了30公里小时的限速,结果在天黑后才抵达费城近郊,按车载导航的指示,让电动车停靠在一座坡顶房屋旁边。
时间过了晚七点,路灯昏黄,房屋里一丝光也没有,略显阴森。
第一眼的印象,大概是在黑夜中观察的缘故,方然有点冷飕飕的感觉,他核对一遍,确定这里的确是托马斯*安生的住所,于是耐心的等待片刻,手机时钟跳动到20:00时,屋子里亮起了柔和的灯光。
在不知情者眼中,这,就是过去的近一年时间里,屋里有人的证据之一。
确认地点,查看四周有没有威胁,方然慢慢开门、下车,神色机警的穿过石子路,照例用手机刷开电子锁。
终于,到家了。
夜里造访托马斯*安生的住处,方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先睡觉。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长途跋涉后的放松,第二天,阳光斜照进客厅里的时候,窗外隐约传来的夜猫叫声吵醒了方然。
早早就寝,看一下手机已快十点,年轻人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大概是因为劳累。
西历1477年5月1日,距出发刚好一周,几天来的高强度迁徙,尤其是思维的时刻警醒,人在旅途时精神比较亢奋、还不觉得怎样,现在一旦放松下来,以方然的身体素质,居然还会在伸懒腰时感到胀痛,便决定这几天先恢复体力、收集相关讯息,然后再着手以“安生”的身份露面。
崭新的生活,一切都和在伯克利时不同,这当然是极大的考验。
但起初,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方然要做的却很简单,无非就是继续利用网络、安排虚幻的“安生”继续生活,只不过将食物、水这些原本要进马桶的资源利用起来,顺便用托马斯*安生的账号在网络上活动一下,仅此而已。
灭掉一个宅男,顶替其身份继续生活,难度比方然预料的要低一些。
即便如此,要把事实上长期无人居住,并且即便在有人时,生活习性也挺邋遢的宅男住所整理干净,也不是一项能轻易做完的小工程。
单收拾物品,归类、处理托马斯*安生的遗物,就耗费了他三四天时间。
在这一辛劳的过程中,安生的个人物品、包括隐私,基本上被方然翻了一个底朝天,但收获也有,别的不谈,从收集起来的“遗物”判断,托马斯*安生是永生竞争者之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也算不得什么新发现。
事实上,要说“同类”会被自己诱捕、甚至因此而丧命,这根本就不可能。
几天的时间里,对托马斯*安生留下的物品,小到U盘,大到电冰箱,方然都陆续进行了检查、登记,但他的主要时间并非花在这上面,毕竟在此之前,大半年通过网络监视、遥控安生的住所,ASA已帮他做过类似的事。
从熟悉的环境,进入一个相对陌生的场所,他更忌惮的是风险。
风险,来源多种多样,从租赁公司的登门核查,到无法无天的持枪抢匪,从防不胜防的交通意外,到洞穿屋顶的小块陨石,性质不同,应对的方式也大不一样,方然从第一夜起就睡在房屋的地下室,升级监控系统,此外还用提前网购的工具、材料,在地下室和一楼开辟了小块防震空间。
所有这些准备,做法,和在伯克利时大致一样。
但要以“安生”的身份活动,平时的言行,也都尽量与普通人保持一致,那么对外界的许多风险,概率上讲,也是导致联邦公民死亡的主要风险,方然就没办法再像待在伯克利时那样,每天都全副行头的出门。
譬如Glock17手枪,在伯克利,他都是偷偷携带在身上,可对“安生”而言,这就是一种很突兀的行为。
更不用说要扮演成一个普通人,而非极度畏惧意外、死亡的永生追寻者,许多的风险,他都无法再主动远离、或者临时逃避,否则,就有可能因为这一点破绽,而被同类们调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