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所思的事,发生的概率,显然远小于未发生的概率,这并非直觉,而是可以从大量科学研究与实践中抽象出来的、背后由坚不可摧统计热力学支撑的事实。
司空见惯的情形,对应热力学中的常态,相应的,匪夷所思的情形,则对应罕见态。
世间万事万物,一旦把视角拉高到宏观层面,统计热力学的力量就将压倒一切,对任何系统而言,呈常态的概率,都压倒性的大于呈罕见态的概率;反映到人类世界,这就是说,怪力乱神并不一定真的不存在,但作为理性者,押注它们真的存在,则是一种极不理性、近乎必败的睿智。
现在,就是此时此刻,说不定下一秒钟就有神迹降临,杯中之水自发沸腾,破碎花瓶飞退复原,甚至,长眠在公墓里的逝者,重回人间、叩响棺盖;
原则上,仅仅是在原则上,这一切都确有可能发生。
是的,任何不可思议之事,在客观世界发生的概率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零,只不过,倘若真有人中了邪,认为“死而复生”终将发生而守候在墓园大门口,那么直到宇宙热寂,他都绝无可能见证到这一幕。
B被替换为拷贝B-,概率之低,大抵就属于这一类;
方然便这样说服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思绪丛生,无意间碰触到了一个凶险难测的领域,继而偃旗息鼓,方然继续专注于观察、分析托马斯*安生的生活轨迹,他很快在开发者论坛注册了一个新ID,用虚构出来的“宅女程序员”身份,尝试与目标接触。
一边建立连接,绕过监控流程登陆账号“Trinity”,上传莫须有的开发日志,
方然仍有些心绪不宁。
他知道,自己刚刚回避了的,是一片复杂而凶险,甚至潜伏着莫大危机的泥潭。
意识能否复制、平移,这迄今为止仍悬而未决的问题,随着科技的发展,未必会一直找不出答案。
不论答案为“能”、还是“不能”,对追寻永生来讲,都意味深长。
倘若是“能”,这就等价于,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赖以栖居的唯一场所——躯体,进而,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努力而言,就会展现出截然不同、前所未有的无数种可能:意识的永存,不再必须与躯体的永存捆绑在一起,而完全可能有更适宜的新载体,生命,或将开启崭新的时代。
但倘若是“不能”,本质上讲,则等价于这样一条论断:
意识的永存,严格等价于躯体的不朽。
……
追寻永生,目前还只说是踏出了第一步,更长远、更深远的“意识复制与平移”,方然自忖没能力去探究,只能随便的想一想。
但即便如此,他也清醒的意识到,意识的“复制”与“平移”,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复制,平移,按计算机领域的通常定义,两者确乎是很相似。
自计算机诞生以来,科幻作家与爱好者们,始终有一种“意识迁移到计算机、因此而能获得永生”的设想,这大概是基于下面的逻辑:人的意识,不能始终被躯体、大脑所禁锢,既然现代计算机拥有强大的逻辑、计算能力,那么,将人的意识复制、迁移到计算机系统中,也完全有可能实现。
甚至于,借助计算机的发展,人的意识,还会随之而继续进化。
这一经久不衰的脑洞,拜多年来的广泛涉猎所赐,方然见过很多,但他始终对此持谨慎的怀疑态度。
意识的本质、运行机理,直到今天,人类也还没有研究透彻。
意识究竟是什么,是简单明了的逻辑运算,还是繁复精妙的混沌过程,这一谜题,多少年来无数科学家都殚精竭虑,然而不论是基于神经系统的解剖、研究,还是基于意识活动的观察、分析,直到目前,人类对大脑中一百四十亿神经元如何组织、协调、活动,继而产生出自我意识,依然所知有限,恍若雾里看花。
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进展迟缓,一些人便基于“人脑”与“电脑”在行为上的相似性,得出“人脑工作机理必定类似于电脑”的简单粗暴判断。
进而,才会衍生出“意识迁移到电脑、因此而获得永生”的不切实际幻想。
但他们并未意识到,即便人脑与电脑的行为再相似,
它们也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最起码的,即便承认人脑的根本特质——智慧,有足够强算力的计算机系统也照样能有,至少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智慧特征,也不应该忘记,具有这种能力的计算机系统,全都是数字式,其处理的符号,本质上无非是高低电平、是非逻辑、01数字的二态,而人脑则是典型的模拟式处理设备,在底层逻辑上,根本就不吃数字那一套。
两类“设备”的底层原理,根本不同,决定了其行为上的一些根本差异。
这种差异,即便再怎样意义重大,方然现在也还不想去刨根问底,他着重要否定的,是那种将人脑简单粗暴等同于电脑,进而,将“意识活动”简单粗暴等同于“软件运行”的不假思索之武断。
正是基因这种误判,一些人,一些作品,甚至一些天马行空的计划,才会将意识的复制与平移相混淆;
进而,认为对意识进行这些操作,一点都不困难。
将人脑等同于电脑,
将人脑的意识活动,等同于电脑的软件运行,
继而倒装概念,用电脑软件的复制、移动,去类比人脑意识的复制,移动,
以上,就是诸多科幻作品中一幕幕荒唐场面的幕后逻辑,甚至由此衍生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情节,看似很有道理,实则漏洞百出。
最起码的,当设想一个人的意识被“复制”时,难道真就像计算机软件的复制、粘贴那样,只要扫描源存储器、并在目标存储器里写下一模一样的比特,就万事大吉了吗;
对人脑,一百四十亿神经元、上万亿突触的精密构造,且不论是否能有这“扫描”的手段,
即便有此等手段,也应该进一步的意识到,复制、粘贴的源与目标,性质上总归是要一致的,那么,要实现“复制”,就还要有能将扫描结果写入另一个“空白”大脑的手段。
如果说,“扫描”的难度,已无法想象,
那么“写入”的难度,就更是痴人说梦般的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