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天空刮起了一阵阵初chun特有的寒风,让仍然徘徊在洛阳街上的行人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随着宵禁的号角声悠长的响遍全城,沉重的暮鼓也一下接着一下的擂响。洛阳城十二道高大宽阔的城门一齐缓缓关闭,行人们也赶紧加快了归家的步伐。
宵禁之后,无故夜行的罪责可不算轻,若是被洛阳四部尉的属下查获还算好的,大家毕竟混个脸熟,抬头不见低头见,最多一番搜查再训斥一通,可是若碰上执金吾属下的禁军,只怕一顿鞭子是少不了的。
转瞬之后,八街十陌九市尽皆空空荡荡,又过了一会儿,街面上开始出现了持械而行的甲士,他们以十人为一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穿梭巡行,一旦发现可疑人等,便会就地捉拿,并送由有司审讯。
夜sè终于完全降临,偌大一个城池陷入了沉寂,只有那些高台飞阁之间,透出点点灯火,隐约传来欢歌笑语和觥筹交错之声。
《汉律》中虽然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须罚金四两,但那些达官显贵们对此根本无视。对于他们来说,入夜之后才是纸醉金迷的风雅时光,可以尽情的享受奢靡之乐。试问,又有何人胆敢闯入重重豪门,对他们进行约束呢?
还有那些自命风流的年轻士族子弟,悠然自得的饮酒投壶,附庸风雅的吟风弄月,肆无忌惮的评论着时政和要人,假誉驰声,相互推奖,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至于瘟疫四起,饿殍满地,又或是烽烟处处,战火纷飞,又和他们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一队甲士手持长戈,踏着沉重的步履刚刚从长街上行过,街边的暗影处便迅速行出三条人影。
一前一后的两条黑影,jing惕的四处观察着动静,小心的将中间那人护定,几人悄悄走向临街的一处别致小院。
轻轻的叩门三声,小院的门无声开启,三人刚刚闪入,院门立即关闭。没过一会儿,又是一队巡兵手持火把行过。
静室中,灵帝顾不得掀去头上的斗蓬,猛然上前握紧南鹰的双手。
他目中shè出喜悦不禁的神sè,低呼道:“贤弟终于来了!”
南鹰苦笑道:“陛下万不可如此,臣弟又犯了僭越的死罪!”
灵帝呵呵的笑着,不以为意道:“朕早有旨意,准你非朝堂之上,免跪之礼!有何僭越之罪?”
立在一侧的两名黑衣人一齐掀去斗蓬,是丹尘子和淳于琼。
淳于琼微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自与先生一别之后,陛下夙夜忧心,先后派出数十拨人马明查暗访,却始终不见先生等人的踪影,一怒之下,险些打断了末将的腿!”
灵帝大笑道:“仲简就会夸大其辞!朕只是责备了你几句!何时想要打断你的狗腿了?”他心情大佳,竟然难得开起了玩笑。
南鹰心中受宠若惊之余,也不免有些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灵帝目光一转,瞧见了跪在一旁的贾诩,失声道:“这!这不是贾先生吗?”
贾诩身体一颤,头埋得更低,恭声道:“贾诩叩见陛下!”
灵帝上前扶起贾诩,不能置信道:“贾先生当ri重伤垂死,朕心中着实感伤,只盼先生能够吉人天相!却不料,却不料似乎风采更胜往昔!难道是朕的错觉?”
南鹰心中一震,灵帝好敏锐的眼光!难道他竟能清晰的感觉到贾诩的变化吗?
贾诩哽咽道:“天子恩泽,如天降雨露,草民沐浴天恩,有如枯木逢chun,又岂会不生机焕发?”
灵帝听得心怀大畅,竟伸手拍了拍贾诩肩膀,笑道:“先生之言,却也实在!见到先生无恙,朕心甚慰!”
南鹰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姓贾的老小子真是jiān滑,不但轻轻巧巧便蒙混了过去,顺便还拍足了龙屁,真是天生的政客。
灵帝突然转过头来,向南鹰道:“贤弟,朕有一事不明。你既入得didu,又寻到了丹道长。为何不待明ri堂堂正正的入宫觐见?朕正可论功行赏,再安排你认祖归宗!”
他悻悻道:“朕是一国之君,今夜却自犯宵禁,藏头露尾的潜行到此,传出去将如何是好?”
淳于琼也接口道:“正是!如今局势不明,陛下微服出宫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末将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末将…….”
灵帝摆手打断了他,紧紧盯着南鹰道:“朕希望,贤弟能够给朕一个合理的答复!为何请朕深夜至此?”
南鹰耸肩道:“三个原因!一是我不想公开身份,二是有绝密大事禀报,耽误不得,这三嘛!嘿,不说也罢!”
灵帝一呆,恍然道:“你是怕朕身边有内鬼吧?”
南鹰一笑,躬身道:“圣天子目光烛照,明察万里,文成武德,泽被………”
见灵帝佯作发怒,连忙道:“我收到消息,太平道将于近ri在洛阳发动一次大规模叛乱,如果得逞,足以翻天覆地!”
他一番话又快又急,如连珠价说来,却是将一室人惊得尽皆呆滞。
灵帝低喝道:“你们先退下!朕有话要问南先生!”
洛阳东部尉署衙。
两名汉军手持长戟于大门前肃然而立,身后的高脚火盆正熊熊的燃着火苗,一股股弥散的黑烟散发出难闻的动物油脂气味。另有两名汉军手拎长刀,如临大敌般在大门外来回巡视。
近ri来,didu内外侦骑四出,各地刺史、太守的公文也雪片般飞来,一时之间,通往洛阳的各条官道上,身着各sè公服的公人、信使穿梭不绝。这种情形无论是在官吏士族,还是布衣黔首们看来,都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现象。
同时,城中还谣言四起,大街小巷上众说纷纭,说是不少官员一夜之间便身陷囹圄。
平民们或许会将此当成一种谈资而津津乐道,但种种迹象如果落在一个老练的政客眼中,只有一种真相可以解释:洛阳城上空似乎正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各级官吏敏锐的嗅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息,纷纷加强了各署、衙、府的防卫措施。执金吾大人已经将负责宵禁的力量增加了一倍,城门校尉一夜之间五次巡门,连平ri只管宫中值守的虎贲中郎将麾下的虎贲郎也加入到巡城之列。
四部县尉身负didu治安之职,更是不敢怠慢,干脆不约而同的一起住进了办公署衙,以便及时应对种种突发之事。
真正对局势无动于衷的,只怕便是那些事不关己的闲职贵族和仍然遭到禁锢的党人了,他们依旧夜夜笙歌,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有一句话说得好,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远处突然传来轻轻的足音,在幽静的深夜中听起来份外清晰。
负责守卫署衙大门的几名汉军jing觉的握紧了兵器,顺着声音的来源瞧去。
寂廖深长的长街上缓缓行来一人,凄惨的月光下,将那人孤独的背影拖得老长。
汉军们见那人径直向署衙大门行来,一起挺起兵器迎了上去。
为首的汉军长刀一指,厉声道:“来人止步!且请亮明身份!”
那汉军口气威严,心中却大是犹豫。这么晚仍然敢违禁夜行,又是直冲着东部县尉署衙而来,此人莫不是上头派来巡视的官吏?所以他很谨慎的用了“且请”二字。
那人终于从幽暗中现出身形。
众汉军一起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大怒。不过是一个布衣,竟敢明目张胆的夜行至公门重地,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名汉军还刀入鞘,伸手便去拎那人的衣领,口中怒喝道:“哪儿来的刁民?竟敢公然犯禁!”
他的手尚未碰到那人,突然一股大力传来,将他掀得腾云驾雾般向后跌出,重重摔倒在地。一时之间,只觉浑身骨头yu裂,竟然爬不起来。
众汉军惊得呆了,他们虽非仗势欺人之辈,却平ri里受惯了百姓们的唯唯诺诺,哪里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狂徒?
为首的汉军首先反应过来,怒吼一声,挥刀便向那人砍去。两名手持长戟的汉军也从长阶上奔下,一齐攻至。
那人头也不抬,长袖挥动之间,已将几名汉军扫得东倒西歪,倒在地上惨哼不绝。
突然,大门前一声暴喝传来:“住手!”
数十名士卒拥着一位官员从门内冲出。
那官员方面阔口,不怒自威,正是洛阳东部尉大人。
他面沉如水,瞧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部属,两条眉头越竖越高,大喝道:“何方狂徒,竟敢公然冲击京师执法重地,其罪当诛!尔难道不知国法森严?”
那人猛然抬头,一张白惨惨的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国法?你一个小小县尉知道什么是国法?国之将亡,何来法度?”
东部尉大人这一怒非同小可,他举手指向那人,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大胆!放肆!来人,给我,给我拿下!”
那人傲然挺胸,道出石破天惊之语:“谁敢妄动?我乃太平道张角之徒唐周,现有关乎社稷安危的天大机密上禀!还不速速引我去见你们的上官!”
那东部尉大人浑身剧震,手指僵在半空,张大了口。
城东一处僻静的小院内,马元义盘膝而坐。
他的心中一阵阵躁动,始终无法进入大贤良师所说的安宁之境。
这种感觉已经困扰了他一月有余,自从那次原本十拿九稳的刺驾行动完全失败,还被十年未见的亲侄认出庐山真相,他便一直有着不祥的预感,内心总隐隐觉得有祸事将要发生。
而今夜,这种感觉来得份外强烈。
他霍然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静心思索自己的jing细计划。这么多年了,正是这份缜密的心机,一次又一次挽救了自己,并确立起自己在太平道之中,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
马元义出身ri益衰微的寒门士族,家庭次子的身份和天生叛逆的xing格,注定了他幼年时期的命运多舛。除了长兄马元奎对他的爱护之情,他对于家族和亲情没有半分的留恋。
无数次的折辱与挫败,无数人的冷眼与讥笑,他一一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他发出毒誓,总有一天,他会令这个不公的世道还自己一个公理。如果真的没有天理,那么他就要打破这片无道的苍天。
于是,他背井离乡,加入太平道。在太平道十年,他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连大贤良师张角都对他推心置腹,将他视为无可比拟的忠实信徒,然而他的心思唯有自知。
他加入太平道绝非是为了追求那狗屁的道家奇缘,更不是对张角有着狂热的信仰,而是看清了太平道隐藏在民间的庞大势力,还有包裹在那些伪善教义下的野心。
十年了,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使太平道一天天强大起来,为的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要令太平道变为自己手中的一柄斩天利剑。
如今,自己的图谋已经一步步实施,无限趋近于可能,尤其是眼前即将发动的计划,只要成功,自己便可毫无悬念的名留青史。
他嘴边浮出得意的笑容,能够想出这样的妙计,难道还不能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人吗?哼!张角即将破空而去,张梁和张宝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自己的垫脚石罢了!休说太平道百万之众,便是整个天下,也就要落入自己的掌中。
马元义不由握紧了双拳,不可以!自己绝对不可以功亏一篑!
轻轻的叩门之声响起,他霍然立起,贴在门边低低道:“何事?”
门外一人亦低声回答道:“大渠帅!属下刚刚率一队兄弟巡城归来!”
马元义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冷笑,宵禁?只怕朝庭再也不可能想到,其中一整队的巡城士卒都是太平道的属下吧?
他“恩”了一声,道:“可曾联系上封、徐两位大人?”
门外那人懊恼道:“不曾!徐大人派人回话,说是近ri来风声甚紧,夜间会面颇为不妥,待明ri再行设法相见!那封大人他………”
“他如何了?”马元义心中一紧,“他怎么说?”
那人苦笑一声道:“属下在常侍府外苦候很久,连个开门的人没有!属下唯恐耽误碰上其他巡夜兵马,不敢再等,只得先行返回!”
“不对!”马元义脱口而出,“此事颇有蹊跷!”
那人隔着门讶然道:“如何蹊跷?属下不明白大渠帅的意思!”
马元义不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距离那个大计划实施之ri不过两三个月了,封谞和徐奉二人只是知道自己将要发动,却根本不知道计划的时间和内容,自己今夜冒险潜入洛阳约他们会面,就是要向他二人通报计划,并商讨实施的细节。封谞怎会在此关键时刻无影无踪?
难道是封谞出了意外?马元义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了起来,莫非自己多ri来的不祥预感便是应在封谞身上?
怎么办呢?是继续留下联络,还是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心中迅速做出了决定。
他沉声道:“你的手下兄弟们是否已经散去了?”
门外那人一愕,道:“尚未散去,属下本是打算向大渠帅通禀之后,率那队兄弟以巡城为由,再次折回封大人府,看能否恢复联系!”
“很好!你做的非常好!”马元义赞道,“今夜负责城门值守的汉军中有咱们的人吗?”
门外那人想了想道:“有!上东门今夜值守的都伯是咱们的人!”
马元义喜出望外道:“很好!给我弄一套汉军军服来,然后你领我去上东门!”
那人终于明白过来,惊道:“大渠帅,你,你是要连夜离京吗?可是,封、徐两位大人尚未………”
马元义冷笑一声,打断道:“他们?现在有没有他们的配合,已经并不重要了!关键是咱们必须尽快脱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他瞧了瞧天边昏暗的月亮,长叹道:“我真是疯了!这个计划原本就是从外围发动的,我又何苦为了两位阉人的微薄之力,亲自冒险钻入这个牢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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