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七月的天,也可以这么冷吗?
看着连夜偷偷运回晋北,也亏得阎家财大气粗,那冰是备足了。
不然这尸体能不能囫囵运回晋北都是个问题。
小丫环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盖着白布的人,还有那面白如鬼的阎郁。
从白布中落下的一只手,那五个指甲盖都已经被掀飞,只剩下一片红艳艳的,糜烂了的皮肉。
触目惊心。
小丫环不忍心再看,撇过头去,掩着面,哭声却忍不住从嗓间溢出,在寂静的正堂中显得格外明显,突兀却应景。
成了一曲滑稽的哀歌。
不过几日,阎府门前的绸子就又换了种颜色。
喜上加丧,倒都是同一人。
阎郁将人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让自家先生穿那不好看的寿衣,反而贴心地给他换上了那大红的喜服。
他觉得,这应该是先生最喜欢的衣裳了。
新婚之夜,他就是穿着这身衣裳,眼中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
而他作为先生的妻,自然也是要让先生高高兴兴地走。
他们两个都穿着喜服,阴差看到了,也会在命簿上写下他们两人是夫妻吧。
思及此,阎郁的眼神越发温柔。
那张清俊的脸上结着冷霜,那冷到骨子里温度昭示着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细心地将那十根手指包上纱布,指头上又重新拥有了纯澈的白,就好像,那十根手指的指甲盖从未消失。
都说人的遗体不全,死后的灵魂也会残缺。
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阎郁做的只能是补救。
那十几刀深可见骨的伤口,那被尸检之后翻开却没有合上的皮肉,还有那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每一道加诸在先生身上的痛苦,他都会替先生一一讨回来。
细心清洁过,再缝上,虽然丑了点,但他也希望先生不要嫌弃,能完完全全地过了奈何桥才是最要紧的。
不奢望着先生能等他。
只期盼先生,千万不要留恋这苦到头的一世,喝了了孟婆汤,忘却这前尘往事。
判官判下功过,先生下辈子定会幸福美满,平安喜乐。
小丫环看着这场面只觉得心上酸得很。
大概真的是好人不长久,祸害遗千年。
不然上天怎么能让这么好的人就去了呢?
正堂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只余下灵幡飘动的声音。
全程阎郁未落下一泪,面无表情地将那棺椁合上,亲手钉上了木楔。
看着那光风霁月的人被埋入深坑,有些个感性的已经偏过头偷偷抹眼泪了,他们不敢在阎郁面前哭,生怕刺激到他的情绪。
阎郁听到身侧传来的抽泣声,转头朝人看了一眼,微微动了动眸子,又收回了目光,捧着顾爻的牌位,无悲无喜。
一片黑白之色中,唯有他这一抹亮色。
是极致的艳,也是苦到骨子的凄。
那苍白的脸色配上一身红衣,倒是比棺椁中的人更像是恶鬼。
熟人一一拜过,只剩下阎郁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抱着那黑白的牌位,活像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哦,也确实是寡妇了。
白副将给人上完香,回头一看,见阎郁还待在原地,上前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句“节哀顺变”,阎郁却先动了动眼珠,“阿白,你先回去吧,我想和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沙哑紧涩的声音一字一顿,却格外平静。
白副将放了放手,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做傻事,好吗?”
那张漂亮又苍白的脸上牵起一抹笑,没有看向眼前的人,反而越过白副将看向那石碑,目光悠远,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线。
“我,不会的,我会替先生成为刽子手,将那些畜生一刀一刀剐下来。
诸身罪孽,皆在我一人,那些人没有先死,我怎么能死呢?”
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狠戾,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闻言,那搭在红衣肩膀上的手顿了顿,白副将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言。
阎郁站在墓碑面前,盯着那墓碑许久,却未发一言。
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先生言说,可心中那口郁气却又让他不知道该说些。
伸出指尖,他轻抚着顾爻二字,光是看着这两个字,心尖就已经开始泛疼。
“先生……”
微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声,寂静的林间,只余下一声叹息。
白副将等着阎郁出来,却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陈柏还在吗?”
白副将话还未说完,阎郁就先一步问道。
看着阎郁那仍然苍白的脸,白副将却总感觉有了几分不同。
就好像,有了什么重新为之追求的东西。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总归是好事。
谁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只是依着陈柏离开时那灼灼的目光,判断出两人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定。
陈柏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收拾东西急匆匆就要走,阎郁也并未拦他。
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阎帅,你恨我吗?”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偏头看向房中摆着顾爻灵位的神龛,声音悠远,“怎么能不恨呢?”
阎郁没有再多言。
若不是为了救陈柏,他的先生或许就不会死。
若不是为了那狗屁的舍己救人,他们本该和和美美。
而不是如今这般阴阳两隔。
沉默的气氛在两人之中弥漫,陈柏也知道了阎郁的意思。
恨的。
陈柏自嘲一笑,捻了捻指尖,将指尖搭在那表上。
他也恨自己。
他何德何能能让阿爻来牺牲自己救他。
阿爻是情报天才,要是活下来,比他能发挥的作用大得多。
闭了闭眼,陈柏压下心底的沉痛,转头朝阎郁轻笑道:“那我这条命先押着,等到雨过天晴,天光破晓的那一天,这条命,任由你处置。”
而现在不行。
他背着两个人的信念与愿望,定要一路走下去的。
说完,陈柏不再看那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身离去。
阎郁的眼珠动了动,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低下头。
谁稀罕呢?
先生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