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猛从盐津出发的时候,杨家的老二杨毅,却带着一脸尘灰,来到了京城之外。
“云南杨志茂,来会会这京华烟云……”
杨毅的的慨叹还没有舒展开来,就被一阵流里流气的呼喝声给打断了。
“什么人,下马!”
不等杨毅反应,一个守门的八旗兵,就把他拽到了马下,宰相门前三品官,更别说这些守皇城的八旗兵了。
一听云南,再看杨毅的岁数和打扮,这群人就知道肥羊来了。
若是四五十岁的官员,借他们仨胆儿,也不敢造次,可杨毅这样的,就是他们居家用度的来源,这样的年轻人,到了京师就是做奴才的料子,二三十岁的年纪,想在京城出头,门儿也没有!
杨毅也没想到,一声慨叹竟给自己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杨毅一身的本事,早被皇城给压住了,城门官,说他们是个屁,还就真是个屁,但是说他们代表朝廷的颜面,也能说得过去,冲撞他们等同于造反。
被拉下马的杨毅,不敢造次,只能被一群八旗兵裹挟着,弄到了城墙跟儿,先是搜身。
这些八旗兵眼力界高的很,官凭、公文一概不动,而杨勇身上的细软,却被扒了个一干二净。跟在杨毅身后的四辆马车也遭了秧。
拉行李的车辆,被翻了个天翻地覆,但凡是值钱的玩意儿,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一些好料子的衣衫,城门官一句逾制。就被扣了下来。
守城的城门官,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事情了,杨毅身上的奏折,让他们留了些手。不然狼狈的杨毅,就不会带着三个哭哭啼啼、衣钗散乱的侍妾进城了。
杨毅此行,连个小厮、刀手也没带,只带着老三杨猛送给他的三个瘦马,没曾想身上带的财货细软,因为有些东西逾制被扣在了城门,三个贴心人,也被一帮军汉好一顿上下其手,最漂亮的那个。脸上还带着紫青的颜色。
刚进京师,杨毅微黑的脸膛,就变成了一块紫玉,望着哭哭啼啼的侍妾,杨毅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但望了望京师那高大的城楼,和隐隐在望的紫禁城,杨毅却只能硬生生的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恶气。
按说京城的城门官,做事不会如此无度,在京师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涸泽而渔那就是找死,但就怕有人捅事儿啊!在背地里暗算杨毅的不是别人,正是押着铜船进京的杨家老三杨猛。
浑身的细软被摸了个精光,为了找处住所,杨毅不得不当掉了三个侍妾随身的一些首饰。
价值千金的首饰,到了当铺也成了烂大街的货色,几千上万两银子的首饰,只换了区区上百两银子,好容易安顿好了。
杨毅带着满腔的怒火。去吏部报道。官场杨毅并不是很熟悉,虽说跟了林则徐七年多。但杨毅学的大多是治世的学问,林则徐在官场上的道道,杨毅虽然知道不少。但并没有深入的研究。
三天入不了吏部的大门,杨毅狠狠心咬咬牙,把身上不多的银两,递了上去,吏部衙门是进去了,可他走得快,林则徐的公文走得慢,吏部就没有他杨毅调职的公文。
这一天天到吏部衙门口混事儿的不少,一看杨毅没有公文,吏部的堂官直接差人把杨毅叉了出去,吏部的差役大多是老油子,见杨毅傻呆呆的,叉的时候就使了坏,‘吧唧’一声就怕杨毅拍在了吏部的衙门口儿。
这一下摔的够狠,也摔醒了他,一瘸一拐的杨毅,这才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奏折,按说杨士勤的奏折,是必须走驿马的,但杨猛为了速度快些,就直接让杨毅带了过来,里面有云贵总督盖了大印的条子,这事儿京城的驿马是不会也不敢作难的。
在有司递了折子,留了住址,杨毅才带着伤回到了客栈。
回了客栈之后,杨毅才发现自己遇到了麻烦,在云南这些日子,杨毅大手大脚惯了,到了京师,他选的也是最好的客栈,一天十两银子的花销,对杨家这样的豪族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可对被洗劫一空的杨毅来说,却是天大的难事儿了。
自己的行装,除了一身官服还在,就剩身上穿的袍子了,而三个侍妾身上的细软也不多了,钗子、手镯、耳环都被杨毅当掉了,身上值钱的只剩了一身缎子做的衣袍和零碎的一些细软,这些也都是当铺不要的玩意儿。
进吏部衙门,杨毅把身上的钱都给花光了,背靠杨家没什么金钱概念,让他初入京师,就吃了大亏。当了自己和侍妾们的衣袍,勉强凑够了半个月的房钱,这次杨毅也学精了,缩在客栈里不出头,就等着朝廷召见呢!
杨毅递的折子到了军机,恰逢各地的快马驿报也到了京师,杨士勤的折子不能走八百里加急这是规矩,云贵总督林则徐动用八百里加急,也需要沟通各省。
杨家本就在风口浪尖上打转儿,为了避嫌,杨士勤有关解运滇铜和质子的折子,才让杨毅捎带,林则徐给开了个条子,已经算是优待了。
“鹤汀,这云南杨士勤算是个有眼色的,你说这人可用不可用呢?”
军机处内堂中,一个留着两撇黑须的干瘦中年人,慢吞吞的问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被称作鹤汀的正是大清的户部尚书赛尚阿,当朝一品,面对那黑须中年人,也是恭恭敬敬,先是颔首为礼,赛尚阿这才开了口。
“穆中堂,这云南杨士勤能不能用,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只是这杨家与林元抚有些不清不楚的说不明白,被送到京师的杨家老二,还是林则徐的关门弟子。这事儿值得考究啊!”
上首的那位可是了不得人物,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穆彰阿,这位已经六十多了。依旧黑发黑须,加上干瘦的样貌,活脱脱一个四十许的中年人样貌。
“与林元抚不清不楚?那杨家与潘仕成又是什么关系?
林元抚为潘仕成谋求广东巡抚之位,怕是里面还有杨家的手脚,杨士勤与潘仕成,这不是在做官而是在做买卖!
数到这根子里,杨士勤与潘仕成没什么两样儿,都是商人而已!这样有钱的冤大头,咱们拒之门外。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别忘了,滇铜复起之事,事关之后的位子,杨家还是要拉一把的。
至于说杨家老二,这京师可不认你是谁的弟子,只认你在哪个帐下效力,理藩院的事情,不是昆明的何桂清在管着吗?
让他好好教教自己那个乡党,该怎么做人做事儿吧!林元抚的名头,在京师还不好使!”
穆彰阿二十年稳坐军机大位。就连林则徐的坐师曹振镛也对他忌惮异常,曹振镛活着的时候,护住了林则徐,可曹振镛一死,就轮到林则徐倒霉了。
能坐稳军机大位二十年,穆彰阿的本事自然不小,杨潘林三者之间的关系,他看的一清二楚,杨家那是谁在云贵主政就靠着谁。潘仕成那边也是个奸商。这样的人是最好的工具,穆彰阿当然不会轻易的撒手。
至于说来京的杨毅。在穆中堂的眼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虫豸而已,摆弄摆弄杨毅。就是为了给林则徐一个难堪。
“那这折子?”
赛尚阿轻轻的问了一句,在这军机处,该怎么做事儿,他说了不算,上头坐着的那位说了才算。
“公事公办吧!至于杨毅,弄个理藩院的司员打发了就是,杨士勤既然表了态,朝廷也不会真把他儿子当做质子的,等过了年,放出去就是了!
下放的地方离着云南近一些,也好让杨家看看朝廷的肚量,这事儿就交代给何桂清了,但是,外放之前,杨家老二还是要与林元抚划清了界限的,不然就把他困在京师,让他好好学学怎么做人!”
有些事儿在大清来说,就是那么的儿戏,走走过场也就罢了,较真?没好处的事情,谁会去耗费心机?可能也就林老虎那样的人,才会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穆中堂的一句公事公办,可把杨毅给害苦了,一道折子,来来回回这么一倒腾,杨猛押着铜船都进了大运河,这位杨家老二,还在客栈里枯守。
半个月的时间眼见着就到了,再拖下去云南杨家的二爷,就要带着三位侍妾露宿街头了,典妻?杨毅还丢不起那个人,他前脚在京城做了这事儿,回到云南一顿鞭子是少不了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杨毅对穆彰阿来说是个小虫豸,但对户部侍郎,近日刚刚调到理藩院任职的何桂清,却是个大事儿。
昆明杨家,当年的何桂清也有交往,江湖人豪气,何桂清当年也算受过杨家的恩惠,但穆中堂有言在先,要磨磨杨家的老二,何桂清当然也能分得清哪头轻哪头重了。
户部的差役到了客栈,算是给杨老二救了急,可没有银子打赏的杨毅,却在户部的差役面前吃了白眼儿。
都说云南杨家是个大户,可杨毅却是一副穷酸的样貌,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袍子,满脸的丧气样儿,怎么看怎么倒胃口。
何桂清与杨家有旧,给杨毅安排了一个还不算太差的营生,至于见面就不必了,何桂清也算是当朝二品,上杆子见一个理藩院不入流的司员,就与穆中堂的吩咐相悖了。
可何桂清的安排是何桂清的安排,杨毅抠抠搜搜恶了礼部的差役,这些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好货,何桂清的安排就被打了折扣,理藩院一个五品的司员,就成了仆役一般的存在。
扫院子、抹桌子、烧水、沏茶,就是杨毅在理藩院的职司,本想着向同僚借两个儿救救急的杨毅,就成了理藩院不受待见的存在,他这么个吊样子,谁敢跟他扯上关系啊!
五品的司员,做扫大街的营生,这在京城里很是寻常,这样的物件,肯定是得罪了上面的人,又不好被当时发配,只能先被发下来做些仆役的营生,等时候到了,这样的人就会被发配到耗子也不拉屎的地方。
这么晦气的一个物件,躲都来不及,借给他银子,那就叫肉包子打狗了。
与穆彰阿的反应不同,道光帝见了杨士勤的折子大是欣慰,接见杨毅是不可能的,差人赏赐了一些小物件,就算是格外的恩宠了。
道光帝赏赐的东西,倒是没人敢克扣,全都到了杨毅的手里,可即使有皇帝的赏赐,理藩院的同僚也不待见杨毅,皇上赏赐是一回事儿,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又是一会事儿。
杨毅的前途堪忧呐!大家伙都不宽裕,要是宽裕的话,舍给他几个馒头钱倒是可以的。
饥寒交迫、没有住处,杨毅的那三个侍妾倒是铁了心的跟着他,杨毅有官服在身,当了那件半新不旧的袍子,总算是没有露宿街头,可这两天也断顿了。
自己三个侍妾,共用一身衣袍,现在的京城,已经算是深秋了,天儿凉的厉害,再这么下去,杨毅四人,就要冻饿而死了。
回家的路上,杨毅掂弄着道光帝赏赐的物件,在当铺门口,一直转悠到快打烊了,才‘咯吱咯吱’咬着牙,把东西给当了。
寻常的小当铺可不认得宫里的物件,杨毅也不敢提这茬儿,皇上赏赐的三五个小物件,仅仅当了五两银子,这还是杨毅苦苦哀求的结果,原本人家就打算给三两的。
杨毅前脚刚走,就有人花了一百两银子的高价,把杨毅当得物件,给赎走了。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南影子部队的人手,私当圣上赏赐的物件,那跟造反无疑,这样的事情,影子部队的人,还是知道的,这个小辫子可不能留给旁人。
将碎银子折成铜钱,买了十几个馒头,杨毅强忍着心中的愤懑,回到了暂时栖居的小屋,房子八面漏风,黑漆漆硬邦邦的被褥,就是跟着老师林则徐在西北效力,杨毅也没吃过这份儿苦。
冒着热气的馒头,跟着杨毅走了一路,也成了硬邦邦的物件,三个侍妾不会洗衣做饭,杨毅也是一样,四人喝着凉水,就着冷硬的馒头,也算是吃的香甜,任谁饿了三五天,也是一样。
“唉……京华烟云,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只剩黑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