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垃圾从垃圾船的腹中倾泻而下。
它们砸落在星球表面,为这颗星球沉重的质量再添上微不足道的一笔。
这是一个被彻底改造的垃圾堆放世界,无论何种废弃物,最终都会被统一抛入这类世界。
漫天垃圾雨落下的那一刻,一个披着破烂塑料布的老人猛地从垃圾山深处钻了出来。
他状若疯癫,冲向刚刚落下的新鲜垃圾堆。
全然不顾其中可能掺杂着致命的危险品。
他开始拼命地翻找,双手在肮脏的废弃物中刨挖。
老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套型号极为落后的动力甲。
甲胄多处磨损严重,甚至出现了破损。
胸口装甲的位置,却悬浮着数个勋章的能量投影。
那是独属于战功卓越的英雄的印记,黯淡却依旧顽强地闪烁着。
而在老人上方的污浊天空中,一艘银白色的舰船静静悬停。
这是垃圾星球管理员的座驾。
船舱内,两位管理员注视着下方屏幕里老人不知疲倦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位爷,真是一刻也不肯歇啊。”
“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万六千二百次垃圾倾倒时他冲出来了。”
“你说,他到底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
听到搭档的疑问,另一位管理员接过了话头,语气里满是费解。
“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位的脑回路,谁能搞懂?”
“明明是战功赫赫的大英雄,却偏要待在咱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垃圾场来。”
末了,他又忍不住感慨。
“唉,英雄暮年,竟是如此光景吗?”
他的搭档眼神中则浮现出追忆之色,显然是想起了这位老人的背景资料。
“谁说不是呢?”
“这位可是曾经正面硬撼过星际虫族,斩杀母虫,取得辉煌胜利的英雄之一。”
“一位活着的传奇啊,就这么……”
“那你说,这位传奇又是怎么疯成现在这样的?”先开口的管理员追问:“我现在真好奇,到底是什么刺激,能让他变成一个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流浪汉?”
另一位管理员摇了摇头,再次调出了老人的电子档案。
屏幕上弹出泛黄的资料页。
“档案最后部分的诊断结果,不是写得很明白吗?”
他指着一行结论。
“这位老英雄,亲眼目睹了麾下将士全员战死的惨状,再加上承受了虫族女皇极其强大的精神冲击……”
“多重重压之下,精神系统崩溃,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障碍。”
“他总是幻想一个不存在的白衣女子,但又完全不记得对方的样貌……”
“简单说,就是疯了。”
两人闲聊了片刻,又像是被无形的闹钟提醒,默契地同时看向了舰船操作系统界面的右下角时间显示。
“走了走了,到点了。”
“下班,收工!”
于是,那艘静静悬停的银白色舰船骤然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迅速抬升,朝着星球之外的轨道飞去。
管理员离开了。
但垃圾场中,那个老人依旧在埋头翻找。
他一边翻找,一边嘴里胡乱地嘟囔着什么,含混不清。
一遍又一遍,他抓起手中的某样东西,费力地举到眼前辨认。
辨认过后,又失望地扔到身后。
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就在老人机械地重复着这个过程时,毫无征兆地,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白衣女子。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老人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动作迟滞了一下。
他有些茫然地,缓缓抬起头。
白衣女子的容貌,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一刻,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唤回了老人癫狂已久的精神一丝清明。
他痴痴地注视着她。
她如此圣洁,绝不应该出现在这般污秽不堪的垃圾场。
这女子,应当出现在高耸的教堂,受万民敬仰膜拜。
她又如此清冷,仿佛超然于尘世之外,不被世间万物所影响,不被这污浊所玷污分毫。
在老人呆滞的目光中,白衣女子开口了,声音清冽如泉水。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老人的眼中瞬间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但我感觉,我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可我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似乎理解了他的感受。
“我也丢了东西。”
她接着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那个东西,于我而言,同样很重要……丢东西的感觉,很难受吧?”
老人下意识地点头,努力组织着混乱的思绪和语言:“那你……找了多久?”
白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老人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我不知道。”
“因为我已经找了太久,太久了。”
“如果非要仔细计算的话……”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过于漫长的数字。
“我已经找了……十万年了。”
“哦。”老人应了一声,随即紧紧皱起了眉头。
十万年?
他内心深处觉得这女子在说谎,从未听说过有谁能活上十万年。
别说十万年,就算是如今科技发达,星际人类这孱弱的身体,能活过五百个标准年都已是极限。
他张了张嘴,想要戳破这看似荒谬的谎言。
可当他再次抬头,望见女子那清冷面容下隐藏的、仿佛跨越了亘古时光的疲惫与哀伤时,一股没来由的心疼猛地攫住了他。
那疼痛如此真切,仿佛源自灵魂深处。
让他想要去安慰她,而不是质疑。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换了一种问法:“那你丢失的那件东西,对你来说,一定万分珍贵吧?”
女子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呢?”
“你又丢了什么?”
老人沉默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语。
“我……我丢了一个人。”
“一个……我深爱着的人。”
“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过她,好像是在梦里,又好像……是真的见过。”
“我看到过她的笑,也感受过……她的怀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但是后来……我把她彻底忘了。”
“我只能记得她存在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样子,她的名字……”
这一次,轮到白衣女子沉默了。
一丝晶莹,似乎悄然滑过了她的眼角,快得如同错觉。
女子默默地看着老人又开始低头捡拾垃圾,动作却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失魂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才再次开口,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缥缈。
“我正在寻找的……也是一个人。”
随后,女子缓缓开口讲述:“他是我的舰长。”
“最初我们相遇时,都还是孩子……”
她讲得很慢,很仔细,仿佛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
长到老人渐渐停止了手中翻捡垃圾的动作。
长到他完全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女子的身影,开始仔细地聆听。
直到这个漫长而哀伤的故事接近尾声,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悲伤。
那浑浊的眼球,几乎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神色所占满。
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多么……多么动人的感情……”
“我不敢想象,您的那位舰长……该是多么的幸运……才可以得到像您这样……美丽而深情的女子的青睐。”
“您一定会找到他的……”
女子微微点头,语气无比坚定:“是的,我一定会找到他。”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着老人,向着远处遥遥升起的月影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皎洁的月光映衬着她的背影,显得皎洁而孤寂,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决绝。
就在这一刻,老人突然愣住了。
那个逐渐远去的、穿着白衣的背影……
竟然让他感到……那样的熟……!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一股剧痛猛地袭来,他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开始用拳头用力地敲打着锈迹斑斑的头盔。
“呃啊啊啊——!”
他痛苦地嘶吼着。
老人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传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
“咔嚓——”
无数被尘封、被遗忘、被剥夺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汹涌奔腾,冲入了他的意识!
那个女子逐渐远去的背影,与他记忆最深处,那道魂牵梦绕、却始终模糊不清的背影,开始缓缓重合……再重合……
严丝合缝。
他……找到了。
不是找到了丢失的东西。
而是找回了……丢失的自己!
剧烈的头痛几乎让他昏厥,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眼前是无数飞速闪过的记忆碎片——
燃烧的战舰,归墟孽物的嘶鸣,涌动的黑潮,沉睡的不可名状之物。
还有她。
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她的呼唤……
当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意识终于从漫长的混沌中挣扎而出。
老人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
她不知何时已经转回身,正站在他的面前。
她眼眶的红晕还未完全消散,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掺杂着无尽喜悦与悲伤的复杂笑容。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
……
当月光落入她的眼眸中时,所有迷途都化作重逢的伏笔,所有的执念也都有了最终的归途。
夜空的星辰变换重叠,时光带了那句未曾消磨的问候:
“舰长,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