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不止是蜷缩进躺椅上,眼看着孙辈糟蹋多年积攒的家具,在跟儿女的互相厌恶中等待生命终结那么简单。过往岁月所积累的经验,会使人更容易察觉到一些兆头,变得敏感。他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看着走远的客人,也许是因为太黑的缘故,他们挨得可近了。年轻真好啊,赫伯特只有一半完好的嘴唇略微上扬。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导致了再正常不过的唾液分泌,而未能及时吞咽下去的液体刺激到了他脆弱的气管。
为了避免客人发现他的窥视,赫伯特放手让窗户回归原位。他掏出手帕堵住了愈演愈烈的咳嗽。等喉中的风暴平静下来,老法师都懒得去看,随手将染血的手帕丢进了木桶。
身体崩溃的速度超乎想象,能不能活过年底的地母升天节都是问题,可我还不想,也不能死啊……赫伯特扶着桌子的边缘坐了回去。像他这样的情况,有人会说,能活下来就要感恩。哼,好个感恩。让这些人来尝尝十几年不敢照镜子的滋味,再说大话也不迟。他拿起放大镜,继续因学生来访而中断的阅读。
这只是本普通的故事书,以为他没注意,海伦娜偷瞄过好几眼,赫伯特不怪她。法师的职业就是探求知识,需要好奇的天性。老法师拿起滴管,吸满了碗中的药剂。感谢海伦娜做了这么多的材料,省掉了他的麻烦。
赫伯特扬起头,将玻璃器皿中混浊的液体全部滴入了眼睛。用过很多次了,他并不觉得很难受,眨眼只是为了确保吸收。他拿起放大镜对准书本,念出了教给海伦娜的咒语,只是在末尾加上了几个音节。
书页上的字母不见,被类似于高等精灵的文字,但又截然不同的某种语言取而代之。一本黑暗精灵编撰的恶魔学着作,显出了它的真身。
必要的道具,一字不差的咒语,在那个宗教狂权力无限膨胀的黑暗年代,法师就用这种伎俩骗过了教会,保存了珍贵的典籍。他真心实意的想教给自己的学生,知识的价值在于传播而非私藏。但是……赫伯特摇摇头,翻到了下一页。
年轻一代的法师没经历过,便没有切肤之痛。怎么可能会明白知识并无黑白,只有分类的道理。
所以他不能,也不敢,只希望终有一日能把这些知识传承下去,前提是自己能活到那一天。赫伯特又翻回了上一页,老去的生命和残破的躯体都是记忆力的大敌,但凡读到了书上关于施法的环节,只能反复的看。
虽说故意找了些又老又笨的佣人,但他仍然不敢冒险做笔记,这些内容泄露出去一星半点,连穿黑袍的待遇都不用想。
这就是我为魔法付出的代价吧,赫伯特集中精神,逐字逐句的默读着书上记载的咒文。
被海伦娜利用魔法看了个遍,又得到了赫伯特的亲口保证,他心情放松了很多。原来不是被恶魔附身,只是有点精神紧张。长年累月战火不断,对抗的又大多是些非人之物,像他这样的人全国多了去了。
随便哪个酒馆,都能找出一堆,没准有几个还是残废的。
他只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导致神志不清说话怪腔怪调,再顺手把敌人消灭了而已,比起那些杀了一家子,又自杀的老兵好多了。睿智如海伦娜大小姐,当然是能理解的,何况她替他瞒了下来,无形中便成了同谋。
大小姐需要他,当然不是那种需要啦……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所以当海伦娜多此一举的专门指出时,里昂觉得受到了冒犯。
“里昂……呃,伍德先生。”海伦娜停下不走了,再往前几十步便能离开这个月光都难以进入的无名巷道。听声音,公爵家的保镖早等在了外面,他们一定很无聊,才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笑话有那么强的反应。
“恩?小姐。”里昂能从海伦娜的称呼中感到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努力,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海伦娜身上时时刻刻重复着同样的行为模式。
世家大族的成员无论男女,都有类似的做法,出身算不得高尚的里昂见怪不怪,早习惯了。
“我对你很有信心。”海伦娜仰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昏暗无光的缘故,出于女性的本能她靠的很近。她的味道真好闻,是哪一种香水呢?玩弄女人的过往经历,让他总是克制不住评头论足的习惯。
“谢谢你。”没头没脑的话,里昂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对你的经历很感兴趣……”海伦娜似乎在斟酌用词,眼见里昂的脸色都变了,大小姐也就没继续说下去,“我们一定要打败瑞克公爵,赢得胜利。”
“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请容我告退,伍德先生。”大小姐转过身,在巷道外惊起了一连串忙乱的脚步和问好。
他站着没动,里昂得为海伦娜的名誉着想,何况大小姐最后那句话也毁了他的好心情。地狱中的经历始终模糊不清,他遗忘了太多的事,鬼知道海伦娜看到了什么。她在威胁我吗?里昂觉得自己成了那碗干瘪的蘑菇,被海伦娜切成一块一块,再捣的粉身碎骨。
第二天上午他就去了皇宫,本意只是想向皇帝辞行。军团刚拿下了奥古斯特公爵领,离结束战争还早得很,他没有悠闲的资格。
围绕圣乔治雕像所修筑的广场一如既往的热闹。小贩穿梭于来往的人群中叫卖着热食,牧师带着修女兜售免罪符和新配好的药剂,腰上挂着剑的男人都会买上一点。不时跑过几对追逐调笑的青年男女,显示着战争的阴霾还未影响到都城。一位初出茅庐的歌手卖力的拨弄着鲁特琴,脚下的软帽里却没多少硬币。
歌手发现了里昂,激动的涨红了脸。大英雄压低了帽子,丢下一枚银币匆匆离去。他走的太快,险些撞到一架马车。
“你不知道看路的吗!?”车夫的帝国语说的不太好,人来人往的都城街头也令他格外紧张,到后面干脆就用上了其他的语言。
凑巧遇到了同乡,里昂也改用大公国的方言向车夫道歉。
“里昂?”车厢里传来了惊喜的叫声,马车门被推开了。
大公国的姑娘行事不同于帝国的淑女,叶莲娜根本不顾忌周围人探询的目光,一下就撞进了里昂的怀里。
伊万诺夫市长的女儿是来找援兵的,等稍后进到皇宫,叶莲娜平复了激动的心情,跟他做了解释。北境蛮族的攻势非常凶猛,罗曼诺夫大公已对全体贵族发出了召集令。可叶莲娜家只有父亲一个男人,她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妹妹。
苦于没合适的人选能领着家兵去服役,她只能来帝国雇些认钱的壮士了。说到最后,叶莲娜大胆的握住了里昂的手,问他愿不愿意代表自家出战。
这几乎等同于求婚,就算叶莲娜作风豪放,也羞怯的低下了头。叶莲娜长得漂亮,一头金色的长发分外亮眼,又因为自幼舞刀弄剑的缘故,身材异常匀称。
远走高飞,从这恼人的现实中脱身,回家乡吧……里昂动摇了,如果不是遇到了首相,他将会怎样去应对,连自己都不知道。
友邦的朋友远道而来,自然要去面见皇帝,这是基本的礼貌,首相支走了叶莲娜。市长女儿不甘心的一步三回头,用嘴型说:“我等着你。”
“北方女人,哈?”两人的谈话首相显然是听到了不少。
里昂耸耸肩,算作回答。比起感情细腻的克里斯蒂娜,聪明过头的艾米莉,以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海伦娜……的确是这位心思单纯的同乡更好处些。
一切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陪首相礼貌性的闲聊了会,便告辞去了趟元帅的办公室。战争还在打,而且看起来他非赢不可。
海伦娜的眼睛闪着金光,看穿了他的灵魂。
海伦娜站在阴影里,说对他的经历很感兴趣。
“我们一定要打败瑞克公爵……”她强调了“我们”,还用了“一定”这个强势的字眼。
打个胜仗,让维克托家的大小姐见鬼去吧!对自己在地狱里的经历做贼心虚的里昂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