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没回都城,作为一位有着敏锐军事嗅觉的骑士,他怎会放任战机从指缝间滑过。贝恩哈特·舒尔茨师从其父,在很多方面甚至比父亲更加果决,坚强。
我比那些老头子强多了,我才不会困守孤城,坐等公爵的大军上门。小舒尔茨趴在草丛里,等着巡逻的大部队回去。手中的长剑事先抹了炭灰,皎月当空亦发不出一丝反光。
站门岗的守卫打着哈欠,巡逻队从身边经过,都不能阻止他偷懒。身后响起盔甲摩擦草地的声音,在小舒尔茨听来简直刺耳,所幸不远处的水流猛烈撞击着码头的木杆,足以掩盖那么一丁点杂音。仔细听的话,还有蛙叫与虫鸣,热闹着呢。
“大人,船队到了。”侍从约瑟夫爬到了他身边,悄声说着。
小舒尔茨眨了下眼睛,算是回答。侍从又慢慢爬回去,他才十三岁,在战斗中帮不上忙。被当做哨所的木屋后传来了猫叫的声音,发情的猫闹起来像是婴儿大声哭泣,或者说本就是人在模仿动物。
后面的哨兵被解决了,他爬出草丛,在屋檐下的黑影中起身。一介贵族,又是骑士,本该堂堂正正的解决对手。如今却被区区一帮无名小卒,逼的用起了下三滥的手段。这都是形式所迫,今晚的水流很急,船队眼看着快到了。即使小舒尔茨沿途招募了被打散的士兵,可供驱使的手下仍然很少,死一个少一个。
火把照不到的地方,草丛,灌木都在晃动,大家纷纷爬起身。如果门口的守卫没那么分心,早就暴露了。他贴着墙壁挪到拐角,谨慎的探出了半张脸。那个戴头盔的背影歪朝一边,胸口有规律的起伏。
他向后招手,抹人脖子的脏活,用不着骑士统帅的儿子来做。屋子熟睡的人也不知大祸临头,一阵锐器入肉的声响过后,己方只有一个伤者,还是被自己匕首弄的。
约瑟夫是个勤快的男孩,小舒尔茨刚登上码头,便看到船队进入了视线。船舱里装着背来的石头,将大半个船身压入水面之下。一旦靠近码头,船员就动手将船凿沉。随着最后一艘船沉入河底,小舒尔茨吹响了口哨,收拢部下。
类似的码头,靠河吃饭的奥古斯特公爵可是建了不少。家族城堡边上的那个,光是值夜守卫,就超过了他的部下。小舒尔茨并不愿意硬碰硬,但如果必要的话……
他祈祷那封信尽快送到,谁都好,只要是援军我就欢迎。月亮被飘过的黑云遮住,借着难得的掩护,偷袭队消失的无影无踪。
身为锦衣玉食的公爵家大小姐,她从未掉队,这真的非常了不起。为了尽快赶到,里昂只带走了部分持矛骑兵,把大部队丢给军团长格林。法师出人意料的坚决要求参加突击队,在任何人能阻止她之前,海伦娜驱使坐骑加入了队列。大小姐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勇者只能无奈的答应了。
第一天,不同于正常行军的走走停停,队伍只在必须吃饭时才停下来。海伦娜强打精神,啃着勇者递过来的牛肉干,假装没看见他五颜六色的手。这让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晚上到了宿营地,她一下马就冲进树林。又因为她是女人,大小姐跑了很远,才敢蹲下。
她湿漉漉的回了营地,迎头撞上里昂。勇者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很想说她两句。但大小姐没时间搭理,她一把推开里昂,走向自己的小帐篷。
海伦娜连衬裤都扔在了林子里,被包裹在法袍中的下半身是赤裸的。若非误打误撞遇到了一个集雨的水坑,她很可能在林子里躲到后半夜再偷偷溜回来。
第二天,她吸取教训,中午的短暂停留她不吃不喝。下午的路程刚开始,她自我感觉良好,没再出过异样的状况,也不至于憋的难受。但过不了太长时间,肚子里传出的怪声让她小脸通红。若非有吹过耳边的劲风,踏过路面的马蹄,周遭环境发出的声响更大,帮她掩饰了过去。
当晚,她吃的比平常多,钻进帐篷倒头就睡,压根没了梳洗的心思。比起闻到了臭烘烘的脚丫子,听到自己打鼾对海伦娜也是头一回。
第三天早晨,她本想放弃早餐,好多睡那么一会。里昂锲而不舍的摇醒了她,时间紧急,所有人都得在马背上吃早饭。大小姐头昏脑胀的被人扶上马鞍,接过了块干面包,谢天谢地,因为起得早,好歹男人还来得及洗手。面包太大,她习惯于小口的吃,只好腾出了一只手去拿。为了这个动作,她差点掉下马鞍。
中午的休息总是短暂,但她做了梦。
“孩子,你为什么来当学徒?在家里乖乖的长大,找个好男人嫁了不行吗?”他的声音苍老且嘶哑,有气无力的分辨不了情绪,他的脸躲进了兜帽的阴影里。白日的阳光从左侧的窗户刺入,但老法师总有办法躲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
“我不想嫁人!我要学魔法。”小女孩说话了,生下来便是贵族,使得女孩虽然比老法师矮了一大截,但她昂首挺胸,吐字清晰。
老法师被逗乐了,笑声没能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取代。小女孩见老法师掏出手帕擦拭着嘴角,给雪白的丝绸上留下了鲜红的印子。
“你到底要不要教我?”关心人不是她的强项。
被提问的人蹲下来,以便小女孩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纵横交错的皱纹像是车轮撵出的轨迹,这还不是最惊人的,在本该是鼻子的部分,残留着两个肉洞。相对的,左半边的嘴也少了一半,被某种烂肉取代。而眼睛……小女孩尖叫着退后。老法师抓紧了她的胳膊,头往后仰,兜帽脱落了。他左眼的位置,空空荡荡。
“这就是我为魔法付出的代价!”老树皮般的手好似鹰爪,牢牢的控制住了小女孩,老法师逼着她看自己的脸。良久,他丢开小女孩,重新戴好了兜帽。
脱离他的掌握,小女孩钻进了两个书柜之间的夹角,她捂着脸。老法师听到了哭声,他放任哭泣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开口。
“你还想学吗?”声音里蕴含着奇怪的感情,不是一个六岁孩子能听懂的。
小女孩抽抽噎噎的说着话,他一时没听明白。老法师不耐烦的重复了问题,只想赶快把这孩子打发走。小女孩咬紧嘴唇,走出了墙角跟他对视。脸上的泪痕破坏了她的坚强,但凭着那份倔强,老法师都有点佩服这小不点了。
“我想学。”一字一句,海伦娜对她的老师说道。
老师即使笑起来,也很吓人,好在那张脸飘远了,飘走了……
一天中两次被人摇醒,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海伦娜本能的想扇那人一巴掌。右手都伸展开了,一睁眼却看见了里昂,她实在不好意思去打一个每天抱着她上下马的男人。之后的行军,她全靠着掐大腿硬撑。
鲁道夫不喜欢干坐着,但他更讨厌放弃大团长的宝座。距离信使带着他的报告去圣城,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却连一丁点回音都没有。皇帝那边倒是很快回了信,要他打进奥古斯特男爵领,严惩叛徒。至于他针对霍夫曼男爵领的请求,陛下推说这事他不能独断专行,必须交给议会投票表决。
什么“投票表决”,不就是要吊着我去跟瑞克公爵那帮人开战吗?他都有点后悔把儿子轰回家了,史蒂夫长期干着幕僚的差事,分析情报比用剑拿手。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瑞克公爵大军压境,他不能使延续了几百年的血脉断绝于此。安雅,哦,是安德莉亚,她也怀孕了,看着后代开枝散叶,也是一个当家人的职责。大团长百无聊赖的拍打着墙垛解闷,时不时远望道路尽头,他在焦急的等待。
这些天下来,总算有点好消息,大名鼎鼎的屠龙者里昂就快到了。勇者阁下派出了先头部队请骑士团准备食宿,并告知了大概的抵达时间。死而复生的传奇,又是圣骑士的爱人,大团长对里昂寄予厚望,巴不得他把叛徒打的灰飞烟灭,这样就用不着他出手了。
目力所能达到的极远处,终于现出了一面红色的军旗,大团长喜上眉梢,里昂·伍德终于到了。他打过恶龙战争,他带着伙伴杀死了一条巨龙,他征服了死亡,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大团长走下城墙,亲自出门迎接帝国的救星。
不,也是我的救星,想到这里,大团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里昂见过鲁道夫,那是在他死前。因为克里斯蒂娜的缘故,两人有过几次客气的谈话。他很确定对方说过“我等着你们的婚礼”之类的话,作为背弃了神圣婚约的负心汉,再次重逢,难免畏首畏尾。
现任教会骑士团大团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大力的摇晃,明显忘了精灵那档子事。松口气的里昂感激不尽,两人谈笑风生。大团长不时望向他身后,当看到队伍里只有骑兵,尽管极力掩藏,里昂还是看出了他的失望。
里昂转而向他介绍了海伦娜,经历了四天的急行军,法师脸色发白,双腿肿胀。即便如此,她依然礼貌的跟大团长互致问候,没有半点失礼之处。里昂想到了艾米莉,艾米比她来得更强,只是法师会抱怨个不停,再指挥勇者给她按腿,完全不顾周围人的观感。
他就带来了不到两千人的骑兵,法师可是重要战力,尽管里昂很想立即冲进叛徒的地盘,去寻找小舒尔茨。他偷瞄了法师一眼,海伦娜肤色本就白皙,让其下脉动的血管清晰可见,这会再看。大小姐已是脸色灰败,她自以为没人注意,便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到了那根法杖上。只消再走几百步,她就会倒地不起。
大团长说早准备好了宴席,里昂满口答应,他能听到背后一片感恩的喘息,其中要数海伦娜最大声。勇者走到法师身边,抬平了他的右手,海伦娜感激不尽的挽住。大小姐身上的味道绝非一位淑女应该有的,里昂明白自己也不遑多让。
把头整个浸入了水底,再看着气泡从嘴,从鼻孔依次上浮,海伦娜重新体会到了活着的滋味。大小姐郑重起誓,再也不掺和男人的急行军了。第四天的后半天,她因为打瞌睡数次落马,纯粹因为运气好才没跌破相。可脚被马镫卡住拖着跑的经历也很惨,特别是她袍子下只穿了内衣,被来救援的人看光光了。
她索性自暴自弃,允许勇者和她共乘一匹马。她已经没闲心去觉得羞涩,大部分时间她都靠在里昂怀里睡大觉。从里昂之后对她的态度来看,勇者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战友之间的互相照顾,是超越了性别的,至少在当时,双方不会想太多。
至于里昂怎么想她就不知道了,浴池温暖了她的身体,也激活了某些东西。心跳愈发激烈,海伦娜担心它会冲出胸腔。
专注,控制思维,直至建立一个专属领域,是法师比普通人强的地方。她顺利摆脱了纷乱的心思,提醒自己别不小心成了里昂的众多女友之一。有关老姑娘艾米莉的段子,可是法师塔经久不衰的八卦,只是没人敢在当事人面前提起罢了。
花花公子里昂先跟艾米莉交往,又移情别恋,和精灵克里斯蒂娜订婚。海伦娜从未幸灾乐祸,反而是少数支持艾米莉的人。她深信就是里昂玩弄了艾米莉的感情,害得她年过三十都嫁不出去。
真是女人的噩梦呢。女仆舀起一盆水,缓缓的浇到她头上。海伦娜闭起眼睛,享受佣人的按摩,几天几夜休息不好,她从前天起就开始头痛了。
她在浴室里睡着了,女仆叫了好几声,才把她唤醒。海伦娜迷迷糊糊的任由对方帮她穿好衣服,她走到了镜子前。纯黑的眼袋,浮肿的脸颊,衣服的破洞,她一时间没能认出自己。海伦娜捂住嘴,压下了一声的尖叫。
海伦娜可不打算这幅模样,去见里昂,啊,错了,是去见大团长。
她瞪了镜子里的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