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三十四年的夏季很温凉,阳光也不甚毒辣,暖洋洋的洒在大地之上,倒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
自府里多了两个小家伙之后,司家整个就忙碌热腾了起来,从内宅到外宅,整个都贯穿着清脆热闹的欢声笑语。
只是季常往司家跑的次数少了些。
据说清明殿最近一个多月押了好些个吏部和工部的官员们,一时竟让吏治人员紧缺,殿试又没开始,所以重担一分,吏部的事情就压在了季常和文缨身上。
至于工部,据说王君不仅是提了原工部朗中赵衡做工部侍郎职司,更是将在江南管着河运衙门的张晓给调回了京都出任工部尚书。
只是这样一来,处在河运衙门的睦农难免会有些孤立无援了。
去年在达州修筑堤坝时,睦农就拜了张晓为师,跟着他一道入了河运衙门,南梦还打算着通过他们两人好好查一查河运衙门的贪腐,没想到王君一招釜底抽薪竟是直直的截断了她的计划!
只是,为什么要让张晓出任工部尚书?论资历的话,赵衡难道不更合适一些?!
这让南梦不得不深思王君背后的用意……
因为自那晚她从姨那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她分析出了一点——在王君的认知中,自己是他血脉。
好像自从南昭三十她年入京开始,王君和沽君子清洗淘换的这些政权都在有意无意地在往她这边倾斜……
她记得当年沽君子让她查春闱舞弊案,而后,她有了文学老师因孔之。
她记得当初选吏部尚书时,沽君子问了自己的意见。
她记得当年吏部民乱案发后,朝廷急需要向冀州和常州拨一批州官下去,而最后这些州官大部分都落到了因孔之的门生身上。
还有季常因奇才之名而获得的极其坦荡的仕途,睦农下放河运衙门,父亲掌权户部……
直至今日,睦农拜师的张晓出任工部尚书!
所谓朝政更迭,所谓洗清政权,好像一直都是在培养着她的势力。
可是为什么?!
未来储君会是谁?
沽君子给过她一个答案——是帝姬,又不是帝姬。
南梦突然有个可怕的想法……
以至于季常拉着她出来后,说了一堆话,她都没听进去一个字。
见南梦两眼呆茫无神,季常不由停下了滔滔不绝的陈述,伸手到她面前晃了晃,“小姐?南梦!”
南梦一耸,随即反应了过来,对他一笑:“你继续说。”
“哦。”季常点了点头,继而接着道:“去年楠江水师一案,户部重创,如今清明殿又查办了如此多工部和吏部的官员,这一时人员难以跟上,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你有时间你能不能劝一劝殿长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啊。”
南梦微怔了一下,随即蹙眉想了想,道:“御史台的那帮御史们难道没有上书吗?”
季常摇了摇头:“清明殿掌握的都是实证,虽然其中大多都是些大家心照不宣的小刺,但毕竟是犯了律法,那些御史们也不好说什么。”
“那王君的态度呢?如此大举查办官员,他就没说沽殿长两句?”
季常不由叹了口气:“王君什么也没说,只说今年吏治紧张,要书楼楼主招纳一些楼里有才干的人直接免春闱入朝补上。”
呵……敢情这俩老头是商量好的啊!
南梦无奈的摊了一摊手:“那我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跟王君对着干吧。”
季常不禁为难的紧蹙起了眉头,旋即想到了什么,继而道:“对了,王君前两日召我进宫,说让我在六月底的时候下一趟江南,查水运,你刚才江南回来,能不能跟我讲一讲水运衙门的事?”
南梦一疑,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道:“派你去查水运?”
季常点了点头:“文书都拟好了,本来是下个月去的,不过这两个月吏部事忙,就拖到了六月底。”
南梦记得她跟沽君子汇报过水运衙门的事,虽然水运那边有睦农看着,但终究是要再去一趟彻底查一查的。
本来她是打算等叶家的事差不多了,再下一趟江南,将走私的大网收一收,顺便查查吏治贪腐和水运衙门的,却没想到王君竟派季常截了她的职司。
这明显是在提拔他啊!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快?!
南梦立即道:“王君让你以什么名义下江南?”
“钦差。”
“去多久?只要你查水运衙门吗?”
季常一时皱起了眉头,微微思索了片刻,道:“去多久不知道,但王君目前只交代了让我查水运衙门,不过旨意上有写巡查吏治。”
南梦眸光陡然一寒,不由细细思量起来。
这和当初她下江南的旨意没什两样,不同的是,当初王君多给了她查总督驻军,以及水师的职权……如此看来,江南的收尾工作,王君很有可能是想要季常来完成。
江南若收尾,大概怀王和太后的势力也就被清洗得差不多了。
权势重创,会如何?
猛虎伤重,势必反扑。
反扑……若权势没了,拿什么反扑?
兵权!
兵权……战争……内乱!
南梦眸光一凝,猛然抬头看向他,正色道:“此次下江南,你带上姐姐和两个孩子吧,就以妻儿还小,甚为担忧为由,过两日我便让他们搬回你府中,正好在你府里办满月宴。”
“为什么?他们留在岳父这儿不好吗?!”
南梦脸色一时沉重了下来,突然极其认真的凝视向他,季常一怔,似乎从南梦眼中读到了些什么,随即连想到这几日里清明殿的动作,不由惊恐起来。
“京都……会乱?”
后面那两个字他压的极低,极缓,保证只够南梦能听见。
南梦既没否认也没肯定,而是微微低头思索了起来:“江南那边,大概清明殿会配合你查水运……到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只记住两点,第一,桑月那里是最安全的,第二,除非我让桑月带话给你,否则不要回京。”
说着,南梦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禁再提醒道:“我在达州有一处庄园,你到江南后,就把姐姐和两个孩子安置到那里,桑月会告诉你具体位置。”
“好。”季常神情倏忽认真起来,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不禁担忧道:“那祖母和岳父他们怎么办?”
南梦缓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不还有我嘛!再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一定成真的!”
季常见她那样子,心下不由一松,但面色却依旧有些忧虑。
身居庙堂两年多,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书呆子了,对于朝政之事,他又怎能没有一丝预感?!
观之现在的举措和这两日朝堂上太子和怀王的表现来看……南梦担忧的事,很大程度上会发生。
历朝党争,有哪个是不见鲜血的?!
……
当四月份在南昭三十四年的历史上悄然翻篇,仲夏也就正式来临了。
和以往的每个夏天一样,天干物燥,气候炎热。
特别是这段时日,那两个老头不知抽了什么风,一个将殿里的监察司日常事务批阅总揽甩给了自己,一个硬生生地宣召寻了自己去听殿试。
然后,在四月末的某一个下午,南梦百无聊懒地在宣政殿里和众大臣们站了一整天之后,成功地收拾东西搬去了武楼。
至于两个小不点的满月宴嘛!南梦当然是秉承着一贯的宗旨——不去赴宴。
但是给他们送礼物是必不可少的,就是不知道那两个平安符他们喜不喜欢!
嗯……想必应该是喜欢的吧,毕竟那可是她跟着宴辰泽和桑月学的绣艺!
武楼的日子,就可比家里更加悠闲了。
当然,这些只是对像她这样懒散,咳咳,事务繁重的老师而言的。
只是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嘉兴郡主比武的兴致。
特别是在她从祁宁那得知南梦的内力恢复了一点后,嘉兴郡主便趁着回婺州的前一天带着宁修,在祁宁的见引下入了藏书阁顶楼找她。
没错,虽然她已经来武楼两三日了,但却依然没有开始教学,而是整日里在藏书阁喝茶赏景。
然而,嘉兴郡主却也不反感她的作为,反而还去演武场替宁修向正在教学的老师告了假,一道上了藏书阁,连累的那些同级的学生一个劲的眼红。
整个武楼里的人都知道,那清明殿的梦主司当年可是以第一的成绩提前出楼去暗阁学习的,据说还得到过武道天下第一的殿长大人亲自指点呢!
本来他们还为能得到梦主司的亲自教学而沾沾自喜,谁成想,那梦主司竟是一连养了两个多月的伤,如今好不容易进了楼吧,竟是连着两三日不见人影!
这叫个什么事啊?!
可南梦显然早已将自己的风评抛诸脑后。
要不然,嘉兴郡主和宁修上来时,也不能见着正悠然吃着葡萄,喝着果茶的南梦。
走近过去后,南梦和祁宁随即起身对嘉兴郡主拱手行了一礼。
“姨母。”“郡主。”
“郡主。”
三人不由一疑,转头望去,只见南梦身侧的祁染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她站起了身,有样学样地作了一礼。
三人不由一笑,宁雁随即俯首回礼:“三殿下,司姑娘,世子殿下。”
宁修见着这一幕,旋即跟着母亲上前拜了一礼:“三殿下,世子殿下,司学士。”
南梦听着,不由扁嘴别扭道:“我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学士了?!你还是叫我司姑娘吧,或者唤我老师也行。”
对于占别人便宜的机会,南梦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虽然她好像更适合做眼前少年郎的师姐。
宁修一怔,有点没想到他们口中的梦主司竟会是如此随和的一个女子,微微愣了一下,倒是一旁的嘉兴郡主朗声笑了起来,指了指座位道:“都别站着了,入座吧。”
四人相视一笑,旋即坐下来,而祁染则见着南梦坐下后,也跟着坐下,继续盯着自己手里的两颗葡萄的把玩起来。
宁雁的眸光不由落到了他身上,柔和的眼神中不由浮上了一层怜惜之意,“祁染殿下今年该有二十二了吧,这脑疾还是治不好吗?”
南梦侧目看了他一眼,不由叹了口气:“是啊,我找过许多人给他看过,但都治不好……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快乐吧。”
“也是,当年他的母亲……唉,现在这样也许是最好的。”
许多注意到了两人在谈论着自己,祁染抬头看了过来,嘴角弯起一个天真无邪的弧度,将自己手里的两颗普通分别递给了南梦和宁雁,亮着双眼睛道:“小姐姐和大姐姐也要玩吗?!这个东西很软,捏着,很舒服,嘿嘿!”
南梦不禁宠溺的笑了一笑,拿起一个将他吸引了过来道:“小染,这个叫葡萄,是吃的。”
说着南梦将手里的葡萄放进了嘴巴里咀嚼起来,示范道:“喏,像姐姐这样,嚼几下,咽下去。”
祁染呆呆的看着,立刻学着南梦的动作,将捏在手里的葡萄往嘴巴里放进去,南梦见着,立刻制止了他道:“这两个脏了,小染换一个吧。”
祁染一呆,愣愣地看向了她,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梦不禁一笑,和缓的将他手里的葡萄拿出来放到一边,让后拿了颗新的过去,道:“吃吧。”
祁染一喜,立刻将普通放进嘴里咀嚼起来,眼睛顿时睁得更亮了一些:“小姐姐,有水,冒出来!”
“嗯,好吃就多吃点啊!”说着南梦又拿过一个放到了他手里,祁染兴高采烈的接过又放进了嘴里。
宁雁在一旁看着,面色上不禁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也只有你能怎么对他了吧,换做旁人,指不定要离他远远的!”
南梦不禁一笑,望着他道:“我觉得他很可爱,比我见过的一些人……可爱多了。”
“你一贯是心善的。”祁宁在一边见着,不由插了句嘴,继而转头看向了宁修。
“表弟来京都三个多月了,觉着京都如何啊?”
说着,三人不由一齐看了宁修,宁修随即点头回礼,笑着道:“劳烦表哥挂心,我一切都好,前个月去了趟未央楼买兵器,发现这京都的未央楼竟是婺州那边的三倍之大,不仅卖的东西极好,楼主也是位飒爽之人,不像婺州那边的,大多都是些追名逐利的商贾。”
“武楼里,学习可还顺心适应?”
“都挺好的,同窗学官们都挺照顾我的,只不过……”宁修说着,不禁顿了一顿,转而看向了司南梦道:“若是司老师能来教学,就更好了。”
南梦吃伸向葡萄的爪子陡然一停,不由抬头过去,应和着笑了起来。
唠家常唠的好端端的,怎么将她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