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的夏季之下,只是出门便能感受到阵阵热浪袭来,带着闷燥的气候,让人无端的有些烦躁。
五月中旬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不仅冲溃了河提,更是将好几个池州好几个州郡城镇都淹了个干净,让许多百姓无家可归。
从城南往城东河提筑工地的路上能看到许多流民和官兵们,有些在路两旁的篷帐里休息,有些排队等候在食粥处取水和粮食,更有甚者匍匐在路边咳嗽病倒的,时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医官注意到,将他们扶进了蓬里。
言筝跟着孟颖往前走着,面色不由浮上一层愁绪,紧紧蹙起了眉头。
池州一带处于江南的中心,既不像达州那样地势高峻,也不像潭州那样毗邻大江,每逢夏季暴雨总是会水淹郡城,但是像今年这般大的,却也是罕见。
言筝记得上一次发这么大的洪水还是在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好像也是清明殿的某一女官前来治理的,只是当时的工部和户部调动极其配合快速,不像今年这样,工部的土石一时半会运不过来,户部的灾款调度也极其缓慢。
就好像是,处在京都的那些大人物们故意拖了拖似的。
走过灾民的群居所,再往前便能看到决堤的大坝,一行红衣绿服的官员们正在堤坝上拿着埋头讨论着什么。
其中被围在中心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极其年轻官员,身穿灰白色的官服,应该是今年刚入的工部,只见他一只手里摊着图纸,一只手里拿着木制游尺,对着图纸在跟周围的人比划讲解着什么。
言筝顿时被这些官员的认真负责吸引了过去,一时连跟着孟颖走到了主司身边都没注意到,直至身旁的小豆提醒了她一声,她这才反应了过来,立马跪下身行了一礼。
“民女言筝,见过主司大人。”
“免礼吧。”
回答她的是一个清冷的女声,语气淡淡,没那位姑娘的有洒脱和随性,更没那种独特的灵动和亲和。
言筝心里不由有些失望,缓缓站起了身子,抬头看向主司。
没有印象中那般华丽奢贵,没有专属的凉亭和使唤丫头,更没有冰凉的果盘和精致的糕点。
一切都和她的想象截然相反。
主司大人只是一袭素衣坐在一个用一柄大伞撑起的亭子里,挨而小的木桌上只有一盘不甚新鲜的水果,一些白水,和一卷医书。
怎么说呢,就连旁边的一些供工人休憩的亭子都要比她这个好。
只是主司大人以帷帽蒙面,要不然她还真想见见这位难得一遇的好官。
“你是达州言家的人?”
言筝礼貌的笑着,微微点头应下:“是。”
“为何想着要过来帮忙?”
“回大人,民女虽出自达州,但也是江南人,更是南昭的百姓,见水灾涣烂,心中悲悯,想着能来尽一点力也是好的。”
“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帷帽下的女子轻扑着手里的团扇,眸光微微撇过前方的河提工地,继而转头看向她,淡声道:“姑娘可会武功?”
言筝微微俯身答道:“只会一些拳脚功夫。”
“那便去照顾灾民吧,这工地上的事甚是辛苦,姑娘一柔弱女子,怕是撑不住。”
“多谢主司大人体恤。”言筝俯身应下来,眉眼间却不由浮上一层愁绪。
若那位姑娘不是梦主司,那又会是谁呢?
帷帽下的女子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孟颖带她过去,却在这时,言筝突然壮胆停住了脚步。
“主司大人,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帷帽下的女子不由一疑:“姑娘还有何事?”
言筝微微福了下身,道:“不瞒大人,民女曾在青州遭人屠害,偶遇一个姑娘搭救,此姑娘武功身手十分了得,她说是大人身边之人,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民女这位姑娘在哪,民女想亲自向她表达谢意。”
“她叫什么名字?”
言筝不由惭愧的笑了笑,低头道:“当时情况太过急迫,民女未曾来得及问她名字。”
“那姑娘不妨描述她的身形相貌,或是穿着特点。”
言筝细细思索起来,片刻后道:“那位姑娘很是自信,眉眼间有一种洒脱灵动,笑起来很温暖。”
帷帽下的女子不由弯嘴笑了笑,对她指了指身旁的孟颖道:“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可能与你说的那位姑娘认识,她晚上过去找她将你带上便是。”
言筝顿时惊的一喜,立马俯身道谢:“谢大人!”
“无妨,去吧。”
言筝不由再次感激的行了一礼,这才跟着孟颖朝后方的流民处走了去。
而这时,躲在旁边绿树后的男子才探着脑袋走了出来,一把摘过桌上的一颗葡萄在女子对面坐了下来,自顾的给自己倒了杯水。
若微微微低头看了他一眼,一股嫌弃之色涌上脸庞,抬手拿起医术继续看了起来。
喝过水吃过葡萄后,男子这才满足舔了舔嘴角,问起刚才的事。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南梦?”
若微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不由道:“在京都时整天和南梦玩在一起,你难道听不出那姑娘描述的就是她?”
韩良顿时瘪嘴皱起了眉:“她笑起来温暖吗?我怎么觉得看着像笑里藏刀!”
若微被他逗得一笑,不禁微微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倒也是。”
“哈哈哈,不说了,我下去帮他们了!”
“嗯,去吧。”若微点了点头,目送着韩良朝堤坝下走去。
来江南三个多月了,倒是终于做了一次实事。
若微缓缓转头看了几眼那堤坝辛劳的工人和旁边两岸处的流民,不由缓缓叹了口气。
以前她只知沙场血战,知父亲的一片赤胆忠诚终被倾覆,却不知在江南这般富庶的渔米之乡,竟也有这般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她入武楼、习医术、通灵脉,只为入清明殿,想着那一天她能够往上爬,爬到让殿长,甚至是王君都无法忽视的地步,然后以一步步的为父翻案,报仇。
可现在,她突然发觉,也许她也该为了这些百姓,而努力。
或许,这便是父亲在世时常跟她提起过的所谓“家国”。
阵阵热风袭来,吹荡起女子的帷帽,微微露出清秀的下颌,见之便有一股坚忍孤傲之感。
以至于孟颖来到女子跟前时,总会想起大人对她的描述,清冷美丽的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
“你确定她说的是大人?”
若微淡淡勾嘴浅笑:“我们这儿,除了南梦有谁去过青州吗?而且,她是言家的人。”
孟颖不禁皱了眉头:“可是我不记得大人见过她。”
“你在青州时一直跟在南梦身边吗?”若微淡淡的说着,一时放下医书抬头看向了她:“南梦既然结识了言家的人,想必一定有她的用意,你们今晚只不过是去未央楼吃顿饭,带上她也不会妨碍些什么。”
孟颖微微想了一想,点头答应了她道:“那言家那边呢?今晚宴饮,你这里还需不需要人手?”
“不用了,韩良和墨萧他们都陪着我,你们自己吃好玩好就行,不过,记得带些料底过来,墨萧嚷着要给清寒陌喂火锅吃。”
孟颖不禁浅笑了下,答应了下来:“好,一定带。”
说罢,孟颖便转身往工地上走去,若微却在这时想到了什么,不由叫住了她:“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托你转告给南梦。”
孟颖一时止住了脚步,转身继续听若微讲了下去。
“殿长前两日来信,朝廷已经整理出灾款,由户部尚书亲自押运过来。”
“尚书?户部的官职不是不得升任吗?”
“三年内不得升任职,如今期限已然到了,前两日王上就把尚书的职位给了司大人。”
“大人的父亲?”孟颖不由蹙起了眉头。
“对。不过我总得觉司大人此番下江南定会危险重重,你记得跟南梦说一声,看要不要派些暗司的人过去。”
“好。”猛然认真的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往堤坝上的工地走了去。
下午的阳光依旧火辣辣的热,照得人们睁不开,自池州江城的陆地上延绵而下,到城东的水患流民处,除了照顾灾民的官员和清明殿的医官们外,街市上极少有行人,三三两两的都是赶集的或是从驿馆往来这里的运送物资的车队。
说起这些物资的出处,那自然不是江南各皇商拿来的,而是南梦直接从自己的账上拨钱垫付的,而她自己的账,则就是十字会的账。
虽说会里的生意这几年来在她的设想下越来越需要用钱,但盈利也是颇为丰厚的,渡过了前两年的瓶颈期后,从今年开始年净利润就有所回涨,所以可供流动的资金也十分富足。
因此在看过那些皇商们勒着裤腰带,每家只给了个十几万的架势后,南梦实在是气不过,直接就从会里拨了五十万两出来赈灾,还因此遭到了姨好一阵吐槽败。
一想到他们幸幸苦苦挣的钱全给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君博声望去了,皓淼淼心里就憋闷的很,好在南梦好说歹说,告诉她这些钱落于实处是进了百姓们都腰包,这才好受一些,接受了这一大笔走账。
而说起南梦来池州之后的日子呢,那就不得不提到林家二房长女林岚了。
自从南梦以江湖十字会的名义贴身保护林岚以朱家“姑娘”的身份从青州入江南,住进了朱府后,她就和林岚一起被关在院子里待着。
这朱家的“姑娘”,就是和秀女一个意思,毕竟这朱老太爷虽然沉迷美色,但心思却也十分清明,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不成器候,所以每隔几年便会派人去搜罗一些能算术的姑娘家养在府里,给两位儿子当做备选媳妇,若两位儿子都不喜欢呢,那就放出去,再换下一批。
而这其中就有个规矩,那就是分批次见,所以直至五月中旬左右才轮到她们。
而这之前的那些天里,南梦自然是趁着每天夜里林岚睡觉时和宴辰泽外出游逛,时不时传递些消息,否则她不仅会憋闷死,更是无法及时的对灾情进行预测规划。
所以,在近日林岚得了朱老太爷的召见,她也有了权力可以在朱府里到处闲逛时,她就立马结识了朱家的大少爷朱文谨,并在奉林岚的命令看着那个不是去赌场就是去春馆酒楼的朱家小少爷朱耀时,顺便也和他打好了关系。
按照宴辰泽的话来说,她就像个是里面带毒,外面软糯的糕点一样,左右逢源的时候还不忘挖人墙角。
而这墙角,自然就是林岚了。
自从南梦知道了那个和她有婚约的医谷谷主之子雪褚燃和朱文谨认识,并且秉承着谷里规矩,为持有木牌的朱文谨疗养之后,她就时不时的在朱文谨面前隐晦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好让他在林岚之外另一个选择。
虽然朱文谨对此爱搭不理的,但她看得出来,这朱家大少爷心里可是清明的不要不要的。
也因此,就在林岚那边和朱老太爷的交涉举步维艰,而她这边一片顺遂之时,她就向林岚告了一晚的假,以池州有朋友为由宴请了在那边治理水患朋友们。
自然,林岚好不容易在今晚约了朱老太爷谈谈买卖合作之事,自然也不希望被像她这样的江湖之士听见。
所以,在这样夜晚,若微有意招呼了韩良和墨萧他们,让他们早些散了工人们回去休息。
旁晚,天色渐暗,自天边涌起一股不甚浓的彩霞,淡漠轻柔的,给炎热的夏季曾添了一分清凉。
孟颖从就近的马铺买了马车停在街边,起身去招呼言筝去马车上等着,便到河堤上叫了正和工部各位官员们挥手再见的睦农,朝江城行驶而去。
作为池州占地面积最大,最繁华富庶的州郡,江城下连池州城南,右攘城东数街,虽不包括水患之处,却也是与之相隔甚近。
所以马车弯弯绕绕了一个多时辰,走过众多街市和城区后,终于在天色将近黑时抵达了江城最富庶的东南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