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刚刚坐定,陈老三就泡上了马脑山上的野生茶。野生茶是镇上会制茶的老人去山顶上采来炒制好,再拿来卖的。
本地人喝茶的人少,买茶的人也少。在大多数本地人看来,喝茶既苦又费时间,不如山泉水来得畅快;喝茶是有钱人有闲人拿来打发时间,穷人哪来那么多讲究。
陈老三也不喝茶,但他知道茶的优劣,还会分人泡茶。一般大厅里的散客,就是喝用大叶茶或者秋茶、甚至碎茶叶泡的大桶茶,茶叶放得很少,茶水自然寡淡无味;要想喝现泡茶,至少得点上好几个菜,当然,茶叶还是这种老茶叶,只不过茶叶多点。
想喝好茶得进包间,进包间的客人也分好多种,有钱人和普通公职人员是用头道嫩叶夏茶招待;如果是镇政府办招待接待上级,便会是早春茶,只有陈老三认为的贵客,他才会拿出明前茶来。
听说明前茶贵,一斤好几百块钱。
今天晚上,陈老三给我们泡的便是明前嫩叶茶,每一颗茶叶,泡在玻璃杯里,只有三片叶子。
菜还没有上,我们只能喝茶等。石传雄呡了一口,在嘴里回旋了几秒钟才入喉吞下,张开嘴便赞不绝口。胡学问咕噜就是一口,如同喝水,便同石传雄谈起茶来。这几年,石传雄不愧是时常在大场面里混,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也学会了端着抬着,口才也非常棒了!
我点了支烟出来催菜,让他们两个相互抬举去。陈老三见我出来,微笑着从柜台跑了过来,说菜早已经差不多了,还在等酒呢。正说着,门口摩托车一阵急刹,黄继强下了摩托车,提着两瓶飞天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老同学,这两瓶酒不容易啊,我骑着摩托车去大寺堂搞来的!”
大寺堂离马脑山顶就不远。我看着黄继强一身的泥,真有些佩服他的干劲了!我对他说:
“胡学问家里不是有吗?你干嘛跑那么远?”
黄继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大哥家有不少好酒,但是我不能去买,都是踏实亲戚,他们不好意思收我钱就吃亏了!酒给你带进去吧,你们吃好喝好,吃饭的钱我已经给三老板了!”
我接过酒,黄继强发了支烟给我,同陈老三嘀咕了几句,他点着烟就出门,开着他的皮卡车走了。
陈老三对我笑着,说:“欧阳察官,我马上给您们上菜!”
我敲了下门,然后打开门,笑着对石传雄说:“我表姐送来的!”
胡学问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当我把酒递给他,他拿了一瓶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包装盒,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边打开包装盒,边说:
“这酒……还是我跟你嫂子去茅台镇旅游的时候买的 ,这是最后两瓶了,今晚我们三兄弟喝过痛快!”
石传雄端着茶杯品着茶不言语,待胡学问要开酒瓶的时候才阻止,一股香气扑鼻,酒香四溢。石传雄笑道:
“胡哥,你这样办招待,以后到县城了,我可请不起啊!”
陈老三的婆娘扭着水蛇腰端上来一大盘炖羊排。胡学问吩咐她叫她换小酒杯,转过身朝石传雄摆摆手,道:
“石老弟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乡下只有赶场天才有东西卖,平时碰到啥子吃啥子,只是你今天运气好,中午我妹夫给我送来只老土鸡,还有一点香猪肉,本来打算请兄弟在家里吃,只是我家那口子炒菜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只好来请三老板的厨师帮忙了!”
说话间,陈老三的老婆又送来了用铁锅装得满满的干锅野猪肉,我拿了打火机点了炉火,她刚转身,陈老三用盘子端着三个酒杯和三个分酒器就走了进来。酒杯和分酒器应该用刚开水烫过,杯壁还在冒热气。
石传雄说话了,对陈老三吩咐道:“老板,麻烦给我来三瓶矿泉水!”
陈老三双手抱在胸前,毕恭毕敬地向石传雄问道:“领导,不知你喝什么样的矿泉水?我们这里矿泉水只有娃哈哈!”
石传雄问道:“有没有本地的马脑山泉?”
陈老三点着头,回答道:“马脑山泉有点甜,肯定有啊!”
“老板不愧是生意人,马脑山泉确实甜,我们都得多支持本地产品,就喝它了!”石传雄朝我微笑着看了一下,侧过脸对胡学问说:
“胡哥,这么多菜,把嫂子和侄子叫过来,大家一起吃才热闹!”
胡学问在熟练地倒着酒,说:“她们不习惯这种场合!我们放开了吃,三老板留得有菜,会给他们送过去!”
我感觉我就像个局外人,我心里很不痛快,也跟他们一样,戴上了一张笑脸皮。
陈老三的婆娘扭着腰又进来了,我真怕她把菜扭着掉出来了。这次上的菜是干葫芦片烧野鸡肉。
胡学问把一瓶酒分别倒在三个分酒器中,正在均匀地分配着洒,他左倒倒,右比比,搞了好一会,才满意地点着头,先给石传雄再给我。
陈老三拿着三瓶冰的马脑山泉放在石传雄的面前,石传雄用手摸了摸矿泉水瓶,笑着对陈老三说:
“老板,不好意思啊!怪我刚才没有表达清楚,能不能给我换成不冰的!”
“领导,是我考虑不周到,大冬天的谁还喝冰的!我马上去拿!”陈老三端着冰的矿泉水走了出去。
陈老三的婆娘端着一大盆野生菌炖野鸡汤走了进来,这一次,她没有扭腰了,眼睛里却在笑,笑得很邪魅。她放下菜,想说什么,见陈老三一进来,便又扭着性感的步伐走了。
陈老三把矿泉水放在石传雄的面前,见他的酒杯里没倒酒,便弯着腰给石传雄倒好酒,然后拿起盘子,双手报在胸前,身子微微前倾,对我们说道:
“三位领导,按照你们的接待标准,三菜一汤已经上齐了,您们慢慢用,我就不打扰您们用餐了!”
说完,陈老三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了。
一看桌子上的菜,我还有点佩服黄继强了,他真的用心了!
石传雄把矿泉水给胡学问和我一人一瓶。我看着面前的矿泉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胡学问举起了酒杯,说了一番客套话。石传雄也讲了几句客气话,三个酒杯终于碰到一起,分别一饮而尽。
我一杯下肚,不客气夹了块羊排来解酒,一咬才知道这羊肉也是野生的,不过厨师的手艺不错,炖得恰到好处,软香而有嚼劲,野膻味也几乎处理干净了。
石传雄喝了酒没有立马吃菜,而是喝了口矿泉水,才去夹了一块野猪肉。野猪肉送入石传雄的口中时,脸色有微小的变化,他停顿了大约三秒,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吞下肚,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这个厨师手艺确实不错,水平不低于县城酒店的大厨!”
胡学问没有其他不良爱好,只是喜欢喝点酒,没有下酒菜他都能喝二两。他倒了杯酒双手端着站了起来,敬石传雄。
石传雄赶紧站了起来,自己倒了一杯,双手捧上去碰杯。
俩人又是相互吹捧一番,才彼此干了杯中酒。
下一个该轮到我敬石传雄了。
石传雄喝了酒又打开矿泉水瓶盖,倒了一口在口中,漱了口才把水吞下,挑了一块羊排优雅地吃了起来。
胡学问也学着石传雄的样子,喝酒后搞了口矿泉水,不过他没学全,一口矿泉水直接倒进了肚子。
我等着石传雄把羊排吃完,一只手拿着酒杯站了起来,对石传雄道:
“老同学,欢迎你的到来,以后工作上的事还请你多多指教!”
石传雄也给站了起来,也一只手拿着酒杯,对我笑道:
“老同学,你我不必客气,以后工作中还希望你多多支持!”
我压低酒杯碰了过去。
大家沉默吃了会菜。石传雄站起来给胡学问敬酒,胡学问站了起来,双手拿着酒,俩人又客气了一会,才碰杯干了。
干完,胡学问喝了口水,说:“酒桌上不分等级,大家既是同事又是兄弟,就不要客气了,酒我们公平喝,不用再敬来劝去,今晚就这两瓶,够不够就这样了!一句话为原则,多吃菜,高兴喝,喝高兴!”
石传雄鼓着掌,说:“客随主便,就依胡哥的,随意尽兴最好!”
“一看石老第就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胡学问把另一瓶酒的包装盒打开,把瓶盖拧松放在桌面上,说:
“教育局已经同意了镇中学明年秋季扩招计划申请,今年冬季雨水多,工期一拖再拖,我是心急如焚啊!原来打算趁寒假期间抢下施工进度,天气也不凑合,材料也很紧张,水泥一天涨一个价,沙石也坐地起价!这样搞下去,恐怕又要超预算延工期了……”
胡学问顿了一下,看了看石传雄,石传雄笑而不语,静静地吃着菜。胡学问自己倒了杯酒,微微笑着又说:“今晚是给石老弟接风,我跑题了,该自罚一杯!”
胡学问拿起酒杯,如喝矿泉水一样一口下肚,酒杯放下,忘记喝了口矿泉水漱了一下口,就开始夹菜吃。
石传雄放下筷子,看了看我,笑了笑,侧过脸对胡学问说:
“我只负责治安和安全生产,但是我从来都会顾全大局!永安镇开个石厂是好事情,不但可以给镇上创造税收增加财致收入,还可以惠及整个镇上村民,这几年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以后建砖房的人户会越来越多,镇上有个石厂也方便得多!再往远一点想,永安镇要想脱贫致富,任重道远,修路便是第一步!古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你们也知道,我们境内这条县级公路,由于与县里两头不相连,同两头的临县的公路简直没发比,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不过,我听到点风声,明年,县里会拔款硬化永安镇内的县级公路,过几年,还会修村村通乡级路!”
说完,石传雄倒了杯酒,举了起来。胡学与我也倒了一杯举着,我们三个各自的酒杯,轻轻碰了自己面前盛菜的锅沿或不锈钢盆边一下,同时一饮而尽。
他们俩个又喝矿泉水,我兀自点了支烟抽了起来,坐着看热闹。
胡学问说:“我们镇经济发展滞后,但是文化发展一直不错!石老弟讲得不错,路不修好,外面的东西进不来,山里的农产品也卖不出价钱!这条路确实该修了,开着车跑这条路都提心吊胆,特别是雨天,道路容易打滑,今年春上,一帮外地来的马戏团,在天堂坳翻了车,车翻到沟底,没有一个人畜生还!”
石传雄吃了口菜,说:“不只这个镇,前几年,我陪老书记下乡考察,说实话,整个县大部分地方,都跟永安镇差不多!”
胡学问似乎没什么胃口,我就没见他夹过几次菜吃。此时,胡学问说:
“这几天,我去了隔壁两县找沙石,说实话吧,他们的沙石质量确实不敢恭维,沙里有土,石子好多还是风化岩,修建房子勉强,修路恐怕是不行!”
石传雄微微一笑,把筷子一放,说:
“黄家沟的石头我见过,生产的石子石粉质量确实是不错,我不是反对开石厂,而是反对破坏性去开采,野蛮性生产!我们都是本地方的人,古人还知道上任一地造福一方百姓,我们是党员,还是在自己家乡为人民服务,更不能乱来。发展不能杀鸡取卵,得把鸡养好,长期才有蛋下!”
胡学问夹了根野生菌放进嘴里,点头表示赞许,扶了扶眼镜,微笑着说:
“兄弟,吃菜!这菜放久了就凉了!”
石传雄微笑着拿起了酒杯,说:“我借花献佛,敬胡哥和老同学一杯!”
我赶紧把烟头灭掉,双手捧杯准备站起来,石传雄一只手举杯,一只手示意我坐下,说:
“老同学,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讲那么多礼节!”
我坐下了。胡学问慢调斯理倒了杯酒,举了起来,说:
“石老弟客气了!来,大家整一个,都敬自己的不容易!”
说完,胡学问一饮而下,放下酒杯,拿起筷子,说:“大家随意,多吃菜,多吃菜!”
石传雄不动声色地把酒杯的酒干了,照例倒了口矿泉水漱口,微笑着取筷吃菜。
在这里,我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安静地吃了不少菜。
房间里的空气沉闷了一会,石传雄打破了沉默:
“关于石厂的事……关停是为了安全着想,职责所在!整改是为了以后安全生产!我也不瞒你们,这几天我一直没闲着,在向社保局咨询石厂工人社保的事,也联系了工商所税务所和安全生产办的领导,希望他们通力配合,特事特办……”
石传雄顿了顿,舀了碗鸡汤喝下,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笑道:“这个鸡汤确实特别,只有乡下才有这种美味!……哈哈!胡兄,你别担心了,麻烦你通知一下黄家沟的黄……那个谁,把资料备齐,趁年前这几天把证件办齐,过完春节就可以复工复产了!”
胡学问脸上露出了真笑,他倒了杯酒,说:“多谢石老弟,我敬你一杯!不瞒老弟,这段时间我被中学的校长逼得……那叫一个痛苦!”
石传雄倒了杯酒,朝我举了举,对胡学问说:“为了工作,都不容易,来,我敬胡哥你!”
胡学问再喝酒的时候,都记得喝一口矿泉水了。
我面前那瓶矿泉水,一直没有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