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
部分动物开始冬眠,不吃不喝等到春暖花开!部分人也变得懒散起来,辛苦了那么久,总该找个理由休息一下,打下牌压个宝来慰劳自己!
倘若没有人心疼自己,那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假若身边的人都对自己虚情假意,不如静下心来,自娱自乐!
黄百岁的心静不下来。
晚上,来家里烤火的人总是围满了火坑,大家围着火有说有笑,看似其乐融融,其实不然。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有人喜欢岔开话题,永远都谈不到一条道上去,各抒己见不是不可以,但岂码得讲逻辑,得讲道理,不能胡搅蛮缠,颠倒黑白!
黄百岁家干柴不多,有时候只能烧树桩。
四十年前,村里大炼钢铁,村子四周的森林就变成了树林。分田分土不到十年,开荒的开荒,建房的建房,树林又变成了树木,有的山还变成了和尚头!
黄百岁还记得,是森林的时候,时常看到野猪和山羊跑到村庄上来,有人还在沟里见到过熊瞎子;森林变成树林后,野猪山羊就再难见踪影,现在,山上光秃秃的,野鸡野兔,也被药给药死得差不多了,倒是麻雀和老鼠,在村庄上成群结队!
现在,烧火煮饭,都只能砍到一些杂草,要烤火,还得去挖树桩!黄百岁家里劳力单薄,家里干柴都不多,大冬天的,烧点柴也无可厚非,远亲还不如近邻,别人肯来,说明别人是看得起你,或者说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烤下火喝碗茶,又能怎样?
不是一伙人,还不相互串门呢!就像黄枫林,晚饭一吃过,别人来他家,他就去杨老大家。
杨老大家的火烧得旺,却没有什么外人来!
杨老槐是个厚道人,半年不说两句话。杨老大傻乎乎的,同他父亲一样,坐着烤火就打瞌睡。杨老大还有个弟弟叫杨二,同他父亲一样,憨憨厚厚,除了爱笑,也不爱说话。
杨老二比黄枫林大三岁,爱跟黄枫林一起砍柴,但他不用割牛草,割牛草喂牛有杨老大,他跟杨老大一样,喜欢跟黄枫林到一起,就是喜欢黄枫林给他出点子。
杨老槐的老婆成天面黄肌瘦,病恹恹的,以前去镇卫生院住过院,连马院长也没能治好,后来用两根竹杆抬了回来。
医生治不了,就只能求上天!杨老槐请了阴阳先生来看,说是他家的祖坟葬错地方了,于是迁了坟,坟迁过之后,她似乎精神了一段日子,后来又萎靡不振了!有好心者推荐了个巫婆,巫婆说房屋里有鬼魅,便请巫婆作法,跳了三天大神。巫婆说,恶鬼已经赶走了,她又好了一阵子,不几天便死了!
村庄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倘若没事,绝不登杨老槐家的门槛,怕惹上不好的东西,只有黄枫林,一如既往,喜欢去杨老槐家玩。
黄枫林只有在杨家,才会感到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黄百岁又给黄枫林在山上找草药来煨水服,服了一个多月,总是不见有好转。迷信的陈三妹就说:“要不要找个先生来看看,家里到底哪里不对!”
黄百岁说:“那种东西你也信,真有那么灵,杨老槐家里就不会这么早就死了!”
陈三妹不说话了,心里却有些忐忑。黄百岁见黄枫林放了碗就往杨家跑,半夜三更才回来睡,一躺在床上就扯风箱,心里就来气!
黄百岁本打算趁晚上有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医书,可惜,自从他儿子考上市一中,他家就再也没有安静的地方了。
寒假到了,黄红英又可以在家里帮忙一段时间了,黄三木也从城市回到了山沟沟的农村。
晚上,黄三木同黄枫林兄弟俩睡在床上,哥哥听到弟弟咳,就抓着弟弟的脚板心使劲揉,左脚揉了揉右脚,黄枫林咳的频率少了些,波段也短了些,只是喉咙里像有东西,呼呼间就发出异响。
黄三木爬到弟弟那头,轻声说:
“弟弟,二哥教你练气功,气功练得好,不仅包治百病,还能运气发功治病救人!”
黄枫林一听,坐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
“二哥,我马上就要学,你教我!”
黄三木说:“你把衣服披上,小心感冒!”
黄枫林一趟下,就想咳嗽,一咳嗽,胸口就难受,感觉喘不过气。与其睡不着,黄枫林就乖乖穿好衣服,盘着腿坐着。
黄三木把被子拉了拉,盖着黄枫林的双脚,又把自己的军大衣,披在黄枫林的身上。
黄三木同读初中的时候一样,每逢寒假,都会把在学校盖的棉被带回来。黄枫林盖的被子薄,又没有垫棉被,两兄弟到一起,黄枫林的盖被变成了垫的,兄弟俩各睡一头,冬天也得暖和。
黄三木裹了裹被子,说:“双腿盘起,双眼闭上,舌顶上颚,用鼻子吸气,嘴巴出气,然后,脑子放空,想着自己是坐在对面马脑山的金顶之上,旭日东升,雾气蒸腾,万物复苏,你仿佛坐在了云端之上,正吸取天地之精华,俯瞰着世间万物,这时候,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是不是感觉有一股清泉,从你的口中流到心里,一股气流汇聚在你丹田,你把这种力量向四肢散开,是不是感到力气大增?”
黄枫林点了点头,没有睁开眼睛,默默照着做了。黄三木吹灭煤油灯,爬回另一头睡觉了。
那一夜,黄百岁再也没有听到黄枫林咳嗽。那一夜,黄枫林坐着睡到了天亮。
黄枫林每晚都在床上打坐而睡,练着气功,似乎有点效果,不曾夜咳了。
黄百岁又给黄枫林找了三次草药煨水喝,见他晚上不再咳嗽,加上大雪封山,就把药断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黄枫林又开始咳嗽,打坐也没有用了,不仅晚上咳,白天也咳,一旦咳嗽就没完没了,咳得喘不过气来,不咳嗽的时候,喉咙里就像装了个小吹风机,呼呼作响。
母猪下的猪仔还有十来天才两个月,喂大点才能卖好价钱。黄百岁知道,黄枫林的病他治不好了,只有厚着脸皮去求自己的老同学马德标了。
又是一个赶场天,吃过早饭,黄枫林同往常一样,放下碗,抱着书口袋就准备去上学,黄百岁叫住了他:
“今天不用去上学了,我已托人给你请假了,等下跟我去赶场,到卫生院给你病瞧一瞧!”
黄枫林没有回话,默默地把书袋挂在墙上,然后就站成了一根树桩,口中一呼气,喉咙间就响。
这是黄枫林第一次跟着他父亲去赶场。小时候,他不懂事,见到自己的父亲赶场就要跟,黄百岁自然不肯带他,他就在地上打滚,黄百岁也不会惯着他,就去灶台边找荆条。黄枫林见势不妙,便赶紧爬了起来,跑到自己母亲怀里,耍赖!
陈三妹身体不好,很少去赶场,她几个月才去赶一次场,每次赶场都会带黄枫林一起去,赶场回来的时候,都会用一角皱巴巴满是汗味的票子,买三个油榨粑或者两个泡粑,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全给了黄枫林。
黄枫林去赶场尝到了甜头,见自己父亲赶场就想跟。黄百岁不会惯着他,见黄枫林耍泼自然也不会放任他。黄百岁去赶场,大多数是拿山货出去卖,卖了买家庭必需品,除了给陈三妹带药回来,从来没有给黄枫林带回过一颗水果糖。
黄枫林稍大点,就懂事了,知道求也求不到东西,干脆不求了!便去放牛,砍柴后也不在父母面前耍泼了,他只有对杨老大耍赖,没有想到傻乎乎的杨老大,让他喝了一次河里的水,就落下了病根。
黄百岁在前走,黄枫林就像他身后的影子,形影不离。
卖完猪仔,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跟,全程仍没有半句话,一前一后走进了卫生院。
卫生院只有三个医生,马德标院长和他的徒弟,他徒弟是他亲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他的建议下去县卫校混了三年,一直跟他学医,没有编制,算是聘请;另一位是个女孩子,三年前从市卫校毕业,分配到了卫生院,她主要负责妇科和计生这一块。
卫生院不分科室,反正什么样的病,找马院长就对了!
马院长同黄百岁寒暄了几句,便给黄枫林看病。马院长给黄枫林看着病,却与黄百岁相互夸着自己有出息的儿子。马院长的大儿子叫马睿,市商校毕业,在镇上信用社工作。小儿子在镇上中学读了三个初三,去年终于考上了市里卫校,还有两年,就可以子承父业了。
黄百岁夸的是马院长的两个好儿子,马院长眼里,黄百岁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黄三木。
当然,在马院长面前的黄树林,现在只是一个病人。
马院长说:“孩子可能得了肺炎,再拖下去,肺咳烂了就不好治了,我建议你拿链霉素去给他打,打一个月,一定会好脱体(方言:这里是完整的意思)!”
黄百岁说:“开五天的药吧!再给我捡点安乃近。”
马院长拿了药,又配了个打人用的注射器、针和药棉,装好,交给黄百岁。
黄百岁付了钱,拉着黄枫林的手,与马院长告辞。
这是黄百岁第一次拉他小儿子的手,黄枫林的小手被大手握着,大手里的硬茧有些磨人,心里却感到一暖,喉咙里一硬,呼吸又顺畅了!
黄百岁默默地拉着黄枫林的手,在街上走着,路过地摊汤锅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他看着石头灶上的一口口大铁锅,有的锅里炖着猪肉,大块的猪肉在铁锅里翻滚,牛杂汤锅里飘来诱人的香气,他有些犹豫。
换着平时,黄百岁路过这个地方,都会视而不见,匆匆而过。
黄枫林嗅到肉香,禁不住看了过去,当他感觉有一双眼睛像两把刀架在自己头上时,他乖巧地把头偏了过去,耳边回响着那熟悉的严厉的吼声:“人穷志不能短,穷要穷得干净,饿要饿得新鲜!要管得住自己的嘴,定得住自己的腿,否则,不会有出息!”
黄百岁想了想,带着黄枫林走向地摊汤锅。
“老板,来两碗牛杂!”
这碗牛杂汤,是黄枫林一辈子中吃过最好吃的食物,多年后,面对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黄枫林都觉得,还是那碗牛杂汤最好吃!
回家过河的时候,黄百岁没让黄枫林脱鞋,他穿着轮胎鞋,背起了这个负担。黄枫林在黄百岁的背上,感觉自己拥抱着雄伟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