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秋山把祖传秘方给黄百岁没有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田秋山活得顽强,死得无比凄凉。
黄百岁每个月都会去一次田家湾,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自从黄百岁的母亲过世后,他就成了一人一户,那时候黄百岁刚十五六岁,心里觉得孤苦,前途渺茫。心里孤苦就得有亲人陪伴,前途渺茫就得找人指点迷津。
在黄家沟,连光屁股一起长大的玩伴都与黄百岁划清了界线,其他人见他家,终于同以前的自己一样变成了贫困户而暗自窃喜,更巴不得黄百岁从此一蹶不振,好看笑话。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黄百岁没有被生活巨大的击倒击倒,乡里乡亲对他的冷嘲热讽,也没有让他崩溃。反而,他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心里也筑起了一道墙。
黄百岁的心里憋着气,肚子又窝着火,气在五脏在乱窜,火在六腑里燃烧,血气方刚的年纪,本身就是个火药桶,黄百岁觉得自己就快要爆炸,粉身碎骨了!
往往这个时候,黄百岁就会去田家湾,吃一顿亲姐做的淡饭,与姐夫喝两碗粗茶,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整个人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田秋山在小舅子发牢骚的时候,不会插嘴,只是微笑地当个听客,待黄百岁把心里话像竹筒倒豆子,全部滚落下地,便会设身处地开导黄百岁。黄百岁心里就敞亮了,也不再迷糊了!
田秋山与其说是在开导黄百岁,也是在自己说服自己。因为,有他富农的身份在,田秋山的处境也没有好多少,他也曾感觉生活无望,幸好有家人在。
人活着总不能总想着自己,得多多为家人想想。家人成了田秋山顽强的动力!
田二娥病亡之后,黄百岁每个月还是会时不时去田家湾,去田家湾是为了陪他姐夫田秋山说说话。这时候,黄百岁已经结婚生子,成熟稳重了,就该他开导田秋山了。
之后,田秋山的儿女相继夭折,接着他又被关进了牛棚,黄百岁就不仅仅是看亲戚,而是陪朋友了。
田秋山成了黄百岁的一面镜子,只要在田秋山面前,他就能看清自己,哪怕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对着,也能看清心里的世界。
黄百岁最后一次去看田秋山的时候,田秋山已经死了几天了,时值深秋,天清气爽,尸体倒没怎么腐败,倒是两只耳朵,已经被老鼠啃吃掉了。
田秋山是五保户,政府出钱买了个椿木棺材,田家湾的乡亲父老帮忙,把田秋山埋在了村里后山,山顶之上。
山顶之上,就是相邻两县分界线。
田秋山死了,黄百岁又开始迷茫了。
送走了田秋山,黄百岁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当天晚上,陈三妹肚子里的孩子就瓜熟蒂落。
孩子一出生,就拉着大嗓门不停地哭。黄百岁听得心烦,喃喃念道:
“既然害怕人间苦,何必要来人间走!”
孩子居然不哭了!
孩子就是黄老六!
黄老六这时候还没有大名,以后才叫黄枫林。他一出生,黄百岁一看时辰,心里就犯嘀咕,又有些后悔生下这个孩子了。
按例,吃三朝饭的时候,应该给孩子取个大名,陈三妹包着头帕,抱着刚出生的幺儿,对着鸡汤却没胃口,眼睛盯着黄百岁,等待着黄百岁一锤定音,给幺儿取个响亮的名字!
黄百岁心里明白,却一反常态装起了糊涂,顺口说道:
“名字就是个代号,小名就叫老六,大名以后再取,不迟!”
这可不是黄百岁的作风,想想黄三木刚一出生,黄百岁就拿起算命书给孩子找名字,细查,知道孩子五行多金,唯独缺木,本想把孩子叫着黄林,他觉得黄林太普通,想取森字,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黄森吧也太平常,随后由森看到三个木,倒觉得三木这名字不仅文雅,而且还不普遍……
其余的三个孩子,黄百岁无不查过算命书,都花了心思取的名字:长女叫银杏,是因为银杏不仅稀有,而且孩子五行缺金,二子三木,他绞尽脑汁取得;二女黄红英也曾用过心,三子黄玉龙也有其深意。就连黄树林,也是寄托了他对养子的期望!
陈三妹见黄百岁不待见自己的幺儿,心里就非常难受!
三朝饭一般是早上吃,还得杀鸡买肉,做好吃的先供祖宗,焚香烧纸告诉列祖列宗,一蒙祖上阴德,又喜添子女!
陈三妹闷闷不乐吃过三朝饭,便抱着幺儿老六回里屋躺下了,因为生着闷气,睡也睡不着,睡了一会又抱着老六出内屋,想出去透透气,又不能吹风受凉,便在火铺上一会儿坐一会儿站,时不时对着酣睡的老六喃喃自语:
“我苦命的幺儿哎,你福大命大!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下午时分,孩子们快放学回来的时候,黄家沟来了一位军官,军官带着警卫员,在镇长的陪同下,径直来到了黄百岁家!
黄老六出生后三天,他音讯全无的舅舅陈兴良,突然回来了。
从古至今,闭塞的永安镇,举人就出了一个,秀才也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虽然民风彪悍,却从未出过武将,土匪头子倒出了不少。横行霸道,在家一条龙,出外一只虫!倒是道光年间,麻阳的两兄弟跟着附近的苗民造反,养竹成兵,两兄弟都自称“将军”,造反失败,哥哥战死异乡,弟弟逃了回来,为躲官兵追杀,带着残兵败将,藏进了四周是悬崖峭壁的马脑山洞,后来又与陈家坝的举人老爷大战,威名远扬……
陈举人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已经泯于众人,陈家坝仍然是永安镇上的“名门望族”,陈举人侯了一辈子的缺,到死也没走马上任真正为官,倒是他的族孙陈兴国由一个放牛娃,成了平安镇最有出息的人,目前在省公安厅工作。另一位,就是在部队当团长的陈兴良。
有人说,陈家坝之所以出人才,是因为风水好,陈家坝三面环水,河滩上有一片古柏林,林中白鹤常住,紫气东来。
陈兴良坐着吉普车,带着司机兼警卫员,直接到了陈家坝。他那一身绿军装,格外耀眼,引人注目,很快就传到镇上公仆们的耳中。
镇长骑着洋马儿立刻赶到了陈家坝。
陈兴良本不打算回来,索性当一辈子兵,保家卫国,最近,他总是每天晚上睡不好,睡不好是因为他每天晚上做噩梦,而且是相同的梦。
死了几十年的父亲给陈兴良托梦,说他热得很,热得受不了……
陈兴良是共产党员,扛过枪打过仗,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说,禁不住每天晚上被噩梦缠绕。陈兴良在噩梦中看不清自己父亲的脸,只听到那阴沉沉毛骨悚然的声音,往往惊醒之后,却怎么也想不清自己父亲的音容笑貌,大脑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陈兴良非常痛苦。这时候,隔壁的“猴子”被狠揍了一顿,稍微消停点,陈兴良所在的部队刚换下来休息,他便请了假,回到久违了的家乡!
猴子记吃不记打,肯定还会蹦跶,陈兴良的探亲假不多,他一到家乡,就听说自己的三姐刚生了孩子,恰逢镇长也闻讯而来,乐意当引路人。镇长也享受了坐在四个轮子上比两个轮子不同的感觉。
黄家沟没通公路,只能走羊肠小道步行,众人一行刚进黄百岁家的老木屋。陈大娥、陈二娥两姐妹,早听说三妹又生了孩子,一人提着鸡,一人装着鸡蛋正来看望,凑巧,四姐弟前后见面了。
黄家沟热闹起来了!
热闹只热闹了一晚上,第二天,陈兴良一走,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陈三妹刚生孩子,不能出门,只能倚在门口,与弟弟陈兴良依依惜别。陈兴良临别之际,与自己的大姐二姐去看了自己父母的坟。他母亲的坟一如往常,杂草丛生,他父亲的坟在山林边上,坟头上长满了青岗树,青岗树不高,但很浓密,青岗头下有许多蚂蚁窝,蚂蚁把土刨松了,看起来,坟似乎比以前大了。
在父母亲的坟前,陈兴良摘下军帽,深深鞠了三个躬,没让焚香烧纸放鞭炮。
临别之际,陈大妹和陈二妹向弟弟保证,从明年起,给父母亲上三年坟,三姐妹从大到小,每年轮流。陈兴良只是笑而不语,不赞成也不反对。
陈兴良回部队了,后来又音讯全元。
上坟一般都在正月。翌年正月,陈大妹家出钱,请了阴阳先生,选了黄道吉日,三姐妹就去给父母亲上坟。
第一次上坟的当年秋,从来不生病的陈大妹生了一场病,一病不起,竟然在冬天病走了。
第二年该陈二妹出钱上坟了,就只剩下两姐妹了。好巧不巧,上完坟的秋天,陈二妹也害了一场病,最后冬季不治身亡。
按照当地风俗,上坟得上三年。最后一年,该轮到陈三妹给自己父母“封山”了,眼见两个姐姐都因为上坟后而病亡,迷信的陈三妹的心却开始忐忑不安了。
不只陈三妹心存芥蒂,得到田秋山“真传”的黄百岁心里也犯起了滴沽。
黄百岁跟田秋山学过易经八卦,对风水略有所知,他决定把事情搞个明白。
冬藏,农村就闲了起来。田秋山死后,黄百岁便找不到说话的人了!说话得分对象,对象不同,聊的话题也不一样,谈的深度也不相同。黄百岁准备靠着田秋山留下的书籍来寻找答案,静下心来看下书,可惜。
黄百岁正想安静下来的时候,家里却不得清静。自从陈兴良回老家转了一圈,黄百岁家里,来摆闲龙门阵的也多起来了,人们这时才发现,以前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黄百岁并非不会说话,反而,黄百岁口才极好,谈什么话题都能聊,聊天都聊得头头是道!
人们对黄百岁也渐渐客气起来,就连陈家坝的陈兴民,对任何人都仰着头,在街上见了黄百岁,就会低下头来,热情主动打招呼:
“三姑爷啊!咱俩郎舅去喝两杯!”
说着,陈兴民就来拉黄百岁的手,往街边的食杂店走,还没到柜台,就嚷开了:
“老板,来两屉酒!”
陈兴民表面热情,态度还是很强硬,让人欲拒不能!黄百岁知道,在大街上,陈兴民的亲妹夫都不敢喊他“舅舅”,反而对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妹夫客客气气。黄百岁知道,他不是对自己客气,是对自己背后的人客气。
黄百岁也不能推辞,拒绝他陈兴民就摆明了看不起他,黄百岁心里确实看不起自己这个远房亲戚的所作所为。宁得罪君子,不能积怨小人,这个道理黄百岁也懂。自从陈兴良在他烂旧木屋里呆了一晚上,他也开始变得虚情假意了,也学会了附和。
“二哥,客气了,该兄弟我请你!”黄百岁堆着笑,跟着陈兴民去喝屉散酒。
永安镇上的小铺面,不管卖什么东西,柜台上都有散酒买,酒是玉米烤的,一毛钱一屉,店家识人打酒,惹不起的就打纯酒,能欺负得了的就卖不纯或者勾兑酒,当然,在永安镇上生活,可以不知道镇长是谁,但不能不认得陈兴民。
店家见了陈兴民,自然得小心翼翼,不仅不能掺假,而且打酒时还得拿个没人用过的酒碗,酒碗还得放在酒罐子边上,能接到酒屉溢出的酒,陈兴民喝高兴了,大家都能高兴!
喝完酒,嘴一抹,黄百岁急着掏钱,便被陈兴民压住了手。陈兴民一手压住黄百岁的手,一只手故作在兜里摸,说:
“我请你喝酒,怎么给你出钱,传出去,不是打我脸吗!”
店家很识趣,赶紧说:“这点酒,不值钱,二爷能来,是看得起我,给钱就见外了!”
陈兴民满意地笑了,把兜里的手拿出来,抓着几张大团结,说:
“二爷不缺这点酒钱!”
当然,陈兴民的大团结是不会递过去的!自然,店家也不指望着能收他的钱,只能说是自己的不是,礼送他离开,心里骂着娘,脸上堆着笑:
“二爷慢走,欢迎你下次再来!”
黄百岁被陈兴民在街上请了两次酒,第一次是不知深浅,结果喝了胃灼热,最后一次是避无可避,喝到肚里翻江倒海。后来,黄百岁最怕遇到陈兴民,最后连赶场也不想去了,非去不可的时候,远远见到陈兴民,就赶紧躲起来。
黄百岁的朋友越来越多了,他却感觉心里越来越寂寞了,陪他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黄百岁仍感到无尽空虚。
黄百岁只有在独处时,翻看田秋山留给他的线装书,心里才会感到无比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