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一期刊登的宝贝,在许多照片中抽出来的,都是生命中所包含的“第一次”。算做是巧合吧,那也未免太巧了,因为真的是随手抽来就写的。
照片中的那套《百科全书》的确是我心爱的宝贝。回台湾来时,用磅秤试了一下,十二大册,总重二十九公斤。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时因为西属撒哈拉被摩洛哥占去,境内的西班牙人——不算军队,大约两千人吧,都因此离开了。
我们:先生和我,也告别了沙漠,飞到沙漠对岸的加纳利群岛去找事。而我们一时里找不到事情,只好动用一笔遣散费在生活。
失业中的日子,在心情上是越来越焦虑的,我们发出了无数求职的信给世界各地的潜水工程机构,包括台湾。也写了一封信给蒋经国先生,信中说:荷西是中国女婿,想在台湾找一份潜水的工作,待遇不计。蒋先生回了信,真的,说——很抱歉,一时没有工作给他。
那一阵我们住在一幢租来的小房子里,在海边。也是那一阵,荷西与我常常因为求职的信没有下文,心情悲愁而暗淡。两个人常常失眠,黑暗中拉着手躺着,彼此不说话。
那一阵,我拚命写稿,稿费来了,荷西就会难过,不肯我用在付房租和伙食上。
也是那一次失业,造成了我们夫妇一天只吃一顿饭的习惯,至今改不过来。
就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全社区的人,不是在睡午觉就是到海滩上去晒太阳、吹风时,寂静如死的街道上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就因为太安静了,我们听得清楚。
有人拉着小花园门口我们扎在木头栅子上的铜铃,请求开门。
我穿着一条家居短裤,光着脚跑出去看看来人会是谁。那时候,初抵一个陌生的岛屿,我们的朋友不多。
门外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人,身上背着好大好大一个帆布旅行包,热得满脸都是汗,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就站着等我。
他很害羞的讲了一声“午安”,我也回了他一句“午安”。一看那个样子,应当是个推销员。
荷西慢吞吞的走出来,向来人说了一声:“天热,请进来喝杯啤酒吧,我们刚好还剩两罐。”
我们明知自己心软,推销员不好缠,可是为着他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下心来将他打发掉。
进了门,在客厅坐下来时,那个旅行包被这位陌生人好小心的放在地上,看他的姿势,就晓得重得不得了。我们喝着啤酒,荷西与我同喝一罐,他,一个人一罐,就没有了。
谈话中知道他才做了三天的推销员——卖百科全书,没有汽车,坐公车来到这个有着两百家左右居民的社区,来试他的运气。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海边叫‘小瑞典’吗?你在这些退休来的北欧人里卖西班牙文百科全书?”我啃着指甲问他。
那位推销员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只晓得有人住着,就来了。
“全岛的人都知道的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奇怪的说。那个人咳了一下,好像开始要讲很长的故事,最后才说:“唉!我是对面西属撒哈拉过来的,在那边住了快十五年,我父母是军人,派到那边去,现在撤退到这个岛上来,我们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所以——我只有出来卖书。”
一听见这位西班牙人也是沙漠过来的,我尖叫起来,叫着:“你住阿雍吗?哪个区?城里还是城外?你在那边见过我们吗?”
“我们也是沙漠过来的。”荷西好快乐的样子。许多天没看见他那种神情了。
讲起沙漠,三个人伤感又欣慰,好似碰见了老乡一样,拚命讲沙漠的事和人。我们发觉彼此有着许多共同的朋友。最后讲起荷西的失业以及找工作的困难,又难过了一阵。那时候,那个已经成了朋友的推销员才将旅行包打开来,拿出一册百科全书。
“你推销,只要带一册,再加些介绍这套书的印刷品就够了,何苦全套书都掮在肩上走路呢?”我看着这个呆子,疼惜的笑着。
“三天内,卖了几套?”荷西问着。
“一套也没有卖掉。可是明天也许有希望。”
荷西将我一拉拉到卧室去,轻轻的说:“宝贝,我们分期付款买下一套好不好?虽然我们不喜欢分期付款,可是这是做好事,你可怜可怜外面那个沙漠老乡吧。”
我心中很紧张的在算钱,这桩事情,先生是不管的,我得快速的想一想——如果付了第一期之后,我们每个月得再支出多少,因为百科全书是很贵很贵的。
“echo,宝贝,你不是最爱书本的吗?”先生近乎哀求了。我其实也答应了。
等到荷西叫出我最亲爱的名字——“我的撒哈拉之心”这几个字时,我抱住他,点了头。
当我们手拉手跑出去,告诉那个推销员——我们要分期付款买下他第一套百科全书时,那个人,紧紧握住荷西的手,紧紧的握着,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然后,我们叫他当天不必再卖了,请他上了我们的车子,将他送回城里去。这个年轻人没有结婚,跟着父母住在一幢临时租来的公寓里,他说父亲已经从军中告老退休了。
当他下了我们的车子,挥手告别之后,我听见这个傻孩子,一路上楼梯一路在狂喊:“爸爸、爸爸!我卖掉了第——一——套——”
我笑着摸摸正在开车的先生的头发,对他说:“这一来,我们就喝白水,啤酒得等找到事的时候才可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