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云与水宛从外院沿着小路一直走，还差几步路就要到西院了。
夏日昼长，此时的天虽未全黑，但夜色已经占了上风，白昼的光芒再无回旋之机。
水宛心中的疑惑憋了一路，眼见四下无人，只有被风偶尔吹落的树叶翩然落下，便问：“小姐怎么不走大路？我瞧着下人们犯懒，小路上烛台里的灯油，早就干涸了。”
“不是干涸了，是从没添过。大路直通的是夫人院子，咱们还是不要自寻麻烦的好，若是撞上个心情不佳想找人出气的大嬷嬷，那可就惨了。”
薛嘉云语气轻快，像在说一个笑话，可这话却又莫名的真实，水宛几乎可以笃定，这样的事情，在这薛家的后宅里，并不罕见。
水宛被卖进薛家的时候，瞧见那人牙子一边数着银子，一边嘬着牙花对她说：“算你走运，进了这薛家里当丫鬟。”
人牙子的语气傲慢，仿佛自己是她的再生父母，做的是什么功德无量的事儿一般。
水宛知道薛家门槛高，可城里荣耀无比的人家少吗？
只怕，越是荣耀，越是肮脏。
红梅病了，似乎还挺严重的。
薛嘉云很怀疑，在这薛家里头，有没有人会因为她病了而感到难过担忧呢？
不管别处有没有，反正在这东西两院里是绝对不会有的。
每日的请安虽还是那般难受，但少了红梅那张刻薄利嘴的羞辱，倒也好过了许多。
红曲提拔了两个丫鬟上来，一个叫红莲，一个叫红椒。
红莲不大爱说话，但若是姚氏屋子外等候时，与旁人多交头接耳几句，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就会扫视过来，直直的看着你。
红椒则像是另外一个红梅，只是嘴皮子生的丰厚一些，性子也更加谨慎一些。
薛嘉晴每日好好的出现在薛嘉云跟前，还与从前一样，一副清贵寡言的样子。
那日车厢中的失态，仿佛只是一个虚妄的泡沫。
文姨娘拖拖拉拉的小日子终于利索了，曹姨娘也不爱搭理葛姨娘了，每每她来，曹姨娘总是立马不舒服，要闭门谢客。
越是这般，葛姨娘就来的愈发勤快，她来的越勤快，曹姨娘疑心更甚。
虽说曹姨娘有了身孕不能侍寝，但薛澎也还是来西院多些，在去文姨娘房里之前，总还是会来曹姨娘房里略坐坐。
上好的松山毛尖，第一泡洗去浮尘，毫不留情的倒掉，第二泡在白瓷茶盏里散发着幽微而隐秘的清香。
这样的好茶，只有在薛澎来的时候，绒儿才能去雀儿那里讨要个半两。
“虽说嫡子金贵，但我还是盼着你肚子里这个孩子，老三还算过得去，可想要撑起咱薛家，却还是难了一些。老六那身子就不提了，剩下那个，我不说你也知道。”
薛澎大抵是晚膳时多喝了几杯，来曹姨娘屋里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酒气，人看着倒还算清醒。
绒儿笑着说，“奴婢去拿盘点心。”打开门见四下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取了点心又匆匆回来。
薛嘉云将手里抓着的棋子哗啦一声倒回棋盒里，有些愠怒的想着，幸好这里是绒儿伺候着，今日他说的这话若传到姚氏耳朵里，我们哪还有活路？
她与薛佳柠坐在蒲团上玩棋子，薛澎原先还以为她们俩在下围棋，倒还惊了一惊，后来才知道两人在玩一把抓。
抓一把棋子，猜这一把棋子里有几颗，谁猜的最接近，便得一粒糖豆。
薛澎瞧见薛嘉云小钵里的糖豆足比薛佳柠高出一指节，忍不住道：“你怎的也不让让妹妹？”
“那多没劲儿？”薛嘉云头也不回的说，薛佳柠也跟着摇晃着脑袋。
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薛澎竟然半点不恼，反倒看着这个圆鼓鼓的后脑勺，笑了一声。
曹姨娘看似娇嗔，实则忐忑的唤了一声，“云儿！”
薛澎挥了挥手，示意曹姨娘不必在意。
他对这个女儿最深的印象，就是她出生那日，自己得了许多圣上的恩赏。
那日得了恩伤，自是大喜过望，恰巧听到薛嘉兰说西院又多了个新妹妹，难得有兴致多问了几句，还赐下一个名字——嘉云。
薛澎亲自给庶女取名字，还自己让人去西院传话之后，姚氏显然不乐意了。
原先那些个庶女的名字都是姨娘们自取的。
到底是没什么紧要的丫头片子，薛澎不曾在意，可自己心情好，赏下一个名字又怎么了？
心里虽是这般想的，可薛澎却不敢那样说，只好哄道：“只是个丫头，让她以后事事孝顺你，可好？”
薛澎鲜少这样温柔小意的哄着姚氏，姚氏心下一喜，便也没有揪着这名字不肯放了。
至于为什么院子里的庶子一个都没生下来，郑国公又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是何缘由。
从前见嫡子一个个长成了，那庶子有或没有薛澎也就装看不见了。
可这嫡子之中，没一个出类拔萃的，薛澎不得不盼着庶子。
薛绍虽说还行，可要知道，这满朝能入薛澎眼的后辈，也唯有那圣上的亲侄子——世子李盛。
李盛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连样貌气度也远胜过自己这三个亲儿。
若能叫自己的儿子与李盛掉个个，薛澎便是后半辈子烧香礼佛，日日茹素都肯！
想着想着，薛澎又叹了一口气，未等曹姨娘问上一句，他便摸了摸曹姨娘的肚皮，起身打算去文姨娘屋里。
绒儿轻手轻脚的替薛澎开门，只见水笙赫然在门口。
她慌张的退了几步，后背一下抵在那朱柱上，手忙脚乱的给薛澎行了个礼。
薛澎直起了身子，皱了皱眉头，道：“简直放肆！”
西院的雀儿、谭嬷嬷、东院的铜儿、李嬷嬷都是姚氏的眼线，这些薛澎都知道。
可如今，这一个半大的丫鬟竟也敢来听自己的墙角，如何叫薛澎忍得下呢？
他见绒儿一副想训斥又不敢训斥的样子，便道：“叫你们掌事的大丫鬟来。”
雀儿得知薛澎今日来，早早的守在暗处，等着瞧他去何人屋里，好报给姚氏。
水笙行为虽莽撞了些，可雀儿也是默许了的。
瞧见失态发展的愈发不可收拾了，雀儿便做出一副顺路经过的样子，满脸诧异的从回廊上走了过来。
“老爷……”
“五十板子，不必在这伺候了。”雀儿话还未说完，薛澎就已经下了令。
“老爷……”
“莫不是你要替她受？”薛澎睇了雀儿一眼，便朝文姨娘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