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沈有容之前,冯紫英一直在考虑与沈有容的这次谈话该怎么谈,谈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深度,这让他颇费思量。
对于沈有容的印象,冯紫英来源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前世记忆,另一方面是今世接触。
前记忆中他能记得的就是沈有容是水师将才,而且历经蓟辽、闽浙、登莱水师,辗转数地,经验丰富,性格坚韧,而且爱国心极强,既打过倭寇,也战过红毛番,屡屡扞卫了大明主权,单凭这份经历,足以说明沈有容是一个优秀的水师帅才。
今世中接触,冯紫英也能感觉到沈有容很有眼光,对建州女真的担心和自己颇为一致,这也意味着自己和他有了共同的目标,那就是遏制女真,甚至剿灭女真,而要做到这一点,未来辽东辽南乃至朝鲜的沿海控制权就必须要牢牢掌握手中,而且要逐渐将辽东地区的补给线彻底从陆路转向海路,这能够极大的提升保障效率,降低运输成本,甚至可以说会成为未来辽东战略胜负手的关键。
冯紫英对前世大明辽东之败有过一些了解,各种形势上的误判,战术上的失利,用人的失误,在冯紫英看来都的确是问题,但是这不是大明辽东失败的关键,关键还是保障问题。
随着建州女真势力膨胀和察哈尔林丹汗的短暂崛起,对辽东态势形成了一个巨大钳形压制,也使得林丹汗在败于建州女真后,辽东顿时就如孤岛一般,缺乏足够的后备人口保障来维持整个辽东镇的运作,难以长久的支撑起辽东军的需求,只能通过辽西走廊来进行补给,导致补给越发困难和耗损巨大,再加上朝鲜李琮采取两头滑政策,再不能给大明提供实质性的支持。
当辽东的粮价比起京师都还要贵昂贵数倍的时候,当朝廷对辽东的保障更多只能依靠银两而非实质性的物资来支持时,这场战事就已经败了。
缺乏足够的财力物力支撑,加上丧失了机动能力和纵深,使得大明辽东逐渐丧失了战略主动权,最关键就体现在各种物资的保障耗费太巨,让大明财力最终难以支撑,只能进行战略收缩。
只不过大周现在没有蓟辽水师,所以冯紫英才会抓住机会将沈有容推上了登莱水师提督的位置,王子腾对水师的轻视反而是给了沈有容一个机会,让他能够独揽登莱水师大权,当然这也有自己在背后全力支持的原因。
沈有容对辽东地的重视不亚于自己,在他看来倭寇和红毛番都是远来外敌,建州女真才是迫在眉睫真正可以威胁到京畿腹地的心腹之患,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觉得自己可以和他达成深层次的合作。
但这一次的震动有可能是涉及到大周张氏内部的皇位之争,冯紫英不确定沈有容究竟持何种态度。
沈有容是宁国府宣城人,理论上是江南人,但是,他是武举出身的武人,和士绅们的心思是不一样的,士绅们也看不起这种武人,而且沈有容一直在军中,对朝廷的认可度应该是远胜于义忠亲王或者说略显虚无的江南地理概念,这一点冯紫英还是有些把握。
如果只是谈建州女真的威胁和辽东安全,冯紫英相信沈有容会绝对认同自己,但是要谈到可能面临的南北对峙,甚至需要登莱水师、福建水师和广东水师来保障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对以北地为根本的朝廷的保障支持,冯紫英局觉得恐怕就要好好和对方做好沟通和说服了。
见冯紫英一脸凝重,沈有容倒是显得很轻松,“冯大人,看你的架势,这是有什么重大事务要和老夫沟通了?”
顺天府丞和登莱水师提督理论上八杆子打不着,但二人这么些年来的默契和合作却不用多提,大家都有这种意识。
冯紫英点了点头,“的确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和沈大人沟通一下,但是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作为切入口。”
“哦?”沈有容很是好奇,这位昔日的小冯修撰口才他是见识过的,而且朝中诸公也是对这一位的才华交口称赞,怎么会在面对自己时居然还什么不能言的了?
要知道去年他还是永平府同知的时候给自己来信要求登莱水师给予支持,自己都是冒险派侯承祖率军北上了的,这份交情摆在那里,沈有容觉得还有什么让冯紫英为难不好开口的?
“冯大人,你我二人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相对的么?或者严重到你都觉得难以抉择的?”
沈有容微笑着道:“老夫也算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了,而你自小成名,现在更是顺天府丞,皇上看重,内阁青眼,永平府的表现更是让朝廷上下刮目相看,军中震动,怀玉(侯承祖字)回来之后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虎父无犬子,文武兼资,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让人叹为观止,便是有天大的事情,我想你我二人也能谈一谈吧?”
沈有容豪迈勾起了冯紫英的豪情雄心,他起身郑重其事的长揖一礼,“多谢大人点醒,倒是紫英狭隘了。”
沈有容对冯紫英是极有好感的,不仅仅是当年冯紫英对自己的极力推荐,让自己原本黯然的仕途重新光明起来,更在于很多观点理念的相通。
他甚至认为冯紫英更适合带兵,侯承祖回来之后谈及的冯紫英对火铳兵的训练规制更让他侧目而视,但冯紫英作为文臣的卓越表现更让他意识到这一位未来恐怕真的是要出将入相的大人物,难得如此投契,更是要好生结交才是。
沈有容微微笑着颔首:“既如此,老夫今日也是很好奇,想听听你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如此忐忑纠结,……”
冯紫英哑然失笑,沈有容的雍容大度倒显得自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自己认定对方是可以信赖之人,人家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兵北上支持自己,自己又有什么不好坦然相对呢?
“沈大人,不知道您在登莱可曾听闻江南今年以来一直不稳?”冯紫英觉得先还是谈几个迹象和问题,看看对方的态度,然后再来循序渐进触及核心。
沈有容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开:“老夫是宣城人,虽说长期在外,但是也对家乡情况有些了解,无外乎就是南京方面觉得朝廷在赋税上对江南苛刻过甚,希望减免,另外可能也对朝廷春闱员额过于偏向北人吧?”
“那你怎么看?”冯紫英继续问道。
“朝廷政策论理非我等武人该置喙,但既然冯大人你问起,老夫不回答,倒显得我不耿直了,嗯,朝廷每项政策的确都会有益于一部分人,损及一部分人,如何平衡这是朝廷的问题,但北方防务却是不可有丝毫怠慢,江南士绅难以感受到北地压力,朝廷应当通过朝中江南籍士林文臣予以回应,这一点上老夫觉得当下朝廷做得不好,至于春闱江南员额问题,这是多年南北争执的旧事,朝廷当有斟酌。”
不愧是老于世故的宿将,在这些方面的回答都是滴水不漏,但是冯紫英还是很满意,他能听出态度倾向就足够了。
“那沈大人对登莱军在播州的表现又如何看呢?”冯紫英话锋倏地一转,挪到王子腾身上。
沈有容一怔,沉吟许久方才道::“莫非紫英你觉得王子腾别有所图?”
“只是王子腾别有所图么?”听得沈有容用自己的字称呼自己,而不再用冯大人这个称谓,冯紫英心中更是一定。
沈有容微微色变,伴随着海浪轻摇,船板微动,那张清癯的面膛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更显得幽邃深刻,半晌不语,叹了一口气道:“形势真的有那么糟糕?朝廷不可能毫无觉察吧?”
这一句话也让冯紫英不好回答。
他始终觉得朝廷不可能毫无觉察,,这样大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但是自己和龙禁尉交涉,向齐永泰和乔应甲反映,甚至也和柴恪提及,但都没有得到多少正式的回应,更多的还是认为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弄得他自己都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神经过敏了。
沈有容都能感觉到的问题,朝廷会觉察不到?
这里边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
“沈大人,我不清楚。”冯紫英只能有些艰涩地回答:“朝廷也许有觉察,甚至有对策,但是我始终认为,朝廷还是没有足够重视,或者说他们太过于自高自满,小觑了一旦发生事端可能带来的各种冲击和后续影响。”
注意到冯紫英脸色的苦涩难堪,沈有容又问道:“那紫英你可曾反映过?”
“当然。”冯紫英讶然点头,但看到了沈有容目光中的深沉,似乎有些明白:“大人的意思是……”
“朝廷不会如此轻慢吧,这可不比其他事情。”沈有容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