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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从回家的路上就感觉到了少爷有些心不在焉,骑马也是没精打采,似乎是大护国寺这一趟太过丰富精彩的经历耗尽了少爷的精力,让少爷都变得有些恹恹的了。

一直到用完午饭,冯紫英才慢慢的缓过劲儿来。

实在是这一上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自己临场发挥倒是爽了,但接下来的后续事情就多了。

要回去向山长和掌院报告自己“当机立断”或者说越俎代庖的僭越之举。

本来只是一次邀请讲学,却骤然要将其提升到南北书院的切磋交流,甚至隐隐有一点儿打擂台的高度,纵然是齐永泰和官应震只怕也不敢轻易定下来。

只是杨嗣昌那边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回崇正书院报告去了,而上午这一场许多人未必搞明白的葡萄园辩论大战只怕下午就要开始在京城里流传开来,这等事情最是受京师城里一帮闲散市民的喜好,到晚上估计就会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最佳谈料了。

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只有收益。

起点低的人就占这个便宜,无论自己山东之行多么喧嚣一时,但是所有人顶多也就认为自己有胆魄而已,去青檀书院读书也不过就是引来一些士人的关注,估摸着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乔应甲的酬谢之举,让自己挣点儿好读书的好名声罢了。

但是今日上午葡萄园这一波操作之后,估计就没有人再简单的视自己还是一个有些胆略的武勋子弟了。

能够和杨文弱加侯氏兄弟辩论中占个平手,甚至还居于上风,甭管是探讨或者争论什么话题,那就是一个在北地士林中奠定江湖地位的台阶。

这个台阶简直称得上是大理石,甚至是花石纲材质的。

不知道这一下子走这么高,对自己下一步的发展是好是坏,冯紫英现在都还真有点儿吃不准了,但走到这一步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薛峻终于进京了。

送来了帖子,冯唐专门见了,也谈了。

但估计没谈好,冯紫英估计是薛峻对自己老爹在营生方面的“天赋”不太满意,就再也没登门。

不过薛峻留下了他在京中寓居之地的消息,这大概就是等自己登门了。

说实话冯紫英都对自己老爹在经营营生方面的本事不太看好,看看他在京中和大同的一些营生,基本上都是一些看起来旱涝保收但实际上收益率极低的产业。

按照现代资产配置规则,一个家庭的资产配置应当是按照风险和收益的高中低分类,按一定比例配置才是最佳的财富组合,但冯家明显就是直接按照低风险低收益这一类来了,要不就是冯紫英自己现在都还不太清楚的高风险高收益营生,比如如云裳所说的自己表兄和佑叔去塞外的营生。

虽说时代不同,但是冯紫英觉得这种思路却不应当有什么大的变化,除非你可以靠着手中权力来谋那些低风险高收益的,但这种营生往往蕴藏的风险会更大,只不过不会在一定时间段内表现出来罢了。

哪怕是当皇帝这种营生那也是一样可能是高风险高收益行业,就看你自己如何运作了。

“坐,紫英,你要再不来,我真的就要打算回金陵那边去了。”见到冯紫英登门,薛峻很高兴,把冯紫英请进屋坐下。

印象中好像薛家进京也该是就在这一两年里,但现在看来起码薛峻这一房在京城中并未购置宅邸,薛峻寓居的小院应该是临时性租借的。

薛峻一身紫色便袍,手指间的玉扳指一看就是有些年成的古物,眉目间虽然有些沉郁,但精神状态却很好。

薛峻这一房与其兄长那一房的关系究竟如何,冯紫英也看不出来,但从书里边所描述来看,薛家两房的关系应该是很一般的,看不出薛宝钗和薛宝琴之间有多么亲密的关系,甚至不及薛宝钗与贾家几姊妹的关系那么密切。

“叔父应该知道小侄去书院读书去了,因为才去一个月,小侄也不好请假,这不才就着休沐一日回来。”冯紫英微笑着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叔父在山东那边呆了许久吧?那边情况怎么样?”

“嗯,愚叔在临清、东昌府、德州都分别呆了十来天,后来又回了济宁一趟,所以这一来一往的一个多月,到京也才十天不到。”薛峻意味深长的道:“匪乱之后其实各地恢复得很快,超出愚叔的预计,尤其是临清和东昌府这边,匪患一平息之后,趁着税监尚未恢复,各地商人都是抓住这个时机贩货运货,运河上加上北上的漕船,几乎要堵满了。”

冯紫英一愣之后也哑然失笑,税监的事情尚未恢复,但是冯紫英知道肯定会恢复,没有谁能阻挡皇上的这个决心,除非能找到一条弥补九边军饷缺口的路子,但现在显然没有这样的路子。

不过冯紫英估计税监虽然会恢复设立,但是在下派的税监人员上可能皇上会有所调整。

山东的地位不比其他地方,如果再举起这样的乱旗,只怕就未必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旦漕运中断,山东糜烂,那对于大周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前明覆于大周,很大程度就是山东乱起导致了整个北地局势的不可逆,这个教训不可谓不深。

“叔父,税监肯定会恢复,没人能改变这个情形。”冯紫英很肯定的给薛峻先泼了一盆冷水。

薛峻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用手指轻轻的捻着玉扳指,目光里却似乎在琢磨什么:“贤侄,那你觉得山东这边局面还会演变成之前那种状态么?”

“叔父肯定也知道了,那可能性不大,朝廷,嗯,皇上肯定也会有所考虑,事实上真正收归皇上用于支应九边军饷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一,那位常公公太恶行恶相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

冯紫英的话终于让薛峻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点点头:“贤侄怕是也知道愚叔的心意了,不过前几日我去拜会令尊,似乎……”

“家父对这等营生不太熟悉,而且他可能也很快要重新起复外任,所以此事还是小侄在负责。”冯紫英泰然应道。

薛峻满意的点点头,若真是与冯唐合作,薛峻反而不放心了。

倒是冯紫英虽然年轻,但薛峻却觉得对方简直比那些经营此行多年的老手还要沉稳老练,而且对这些营生的见解亦是相当精辟。

“那愚叔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愚叔有意与你合作,在东昌府和临清州城先行开设两家首饰铺,依然是用丰润祥的招牌,另外还可以依托着丰润祥开设当铺,……”薛峻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冯紫英面部神色变化。

不出他所料,在他提到当铺时,对方眉头皱了皱,显然是不太认可这个开设当铺的想法,这反而让薛峻放下心来。

这说明此子不想沾染这些容易滋生是非的行当,也说明此子去青檀书院读书恐怕是认真的。

若真是在国子监里厮混,那就完全不必在意这典当一行生意,都知道这一行利润高,所以许多勋贵武将出身都愿意经营这等营生,而冯紫英不愿意,说明此子很珍惜自家羽毛。

这是好事,也更能让薛家与其合作。

“叔父,小侄以为现目前还是把重心放在首饰铺上更合适一些。”冯紫英提出自己的意见,“原本我的想法是先在东昌府或者临清州城中开设一家作为尝试,不过若是叔父认为人手充裕可堪同时开设两家,亦无不可,毕竟同时开设两家呢,也有助于增强客人们的信心,……”

薛峻微微点头。

他也是这么考虑的,薛家在山东人生地不熟,丰润祥纵然有些名声,但是那也是在江南,在山东还不行,所以尽可能造成规模声势,也更容易吸引客人,让客人放心。

“贤侄,你的意思是典当……”薛峻还是很尊重冯紫英的意见,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把冯紫英当成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感觉。

“暂时不开,先把首饰铺集中精力做起来,把丰润祥的名声打响。”冯紫英态度很坚决,“山东市场不小,而且运河沿岸是最富庶的区域,纵然比不上江南,但绝对算是北地的富饶之地了,丰润祥有名气品牌和手艺,缺的就是人脉关系和信誉度,这一点上,冯家可以为丰润祥背书!”

开门见山,开宗明义,就是这么直接。

既然是生意合作,就没有必要扭扭妮妮遮遮掩掩,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就这么简单。

冯家能提供什么资源,薛家能拿出什么家当,如果能够达成一致,剩下的就是具体操作了。

薛峻也很欣赏冯紫英的坦率,越是这样,说明对方越是经过认真考虑准备的,那种云遮雾罩故弄玄虚的手段,在他这种老于世故的人面前,反而毫无意义。

“既如此,那贤侄可有方略?”光靠这几句话还不够,薛峻还要听听冯紫英有什么高见。

这首饰行当是个长久生计,一旦确定了合作,那么日后要分开的话,对哪边来说都会伤元气,所以薛峻要力求稳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花一个多月时间去考察市场。

冯紫英自然清楚薛峻这样的生意人没有那么轻易就认可自己,这有一个过程。

而且说实话,人家更有底气,毕竟从人手、经验和手艺都掌握在对方手中,纵然不与冯家合作,人家也完全可以去找山东地界上其他名门望族合作。

没人会和银子过意不去,纵然那些个名门望族要顾忌声誉,也完全可以通过一些隐形渠道来进行合作,一样可以合作愉快。

“叔父,的确有一些考虑,您可能也了解到了一些,冯家在临清还说得过去,但在东昌府这边的人脉关系还要耕耘一番才能稳固下来。”冯紫英不讳言。

这也符合薛峻了解所获得的情况,冯紫英如此坦率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不过现在有一个机会,东昌府新任知府沈珫对小侄颇为欣赏,而且也与乔公相善,二人是同科,小侄打算明年开春之后要去临清和东昌府拜会一下,今日上午已经和沈叔父打过招呼,……”

半真半假,但总体来说都是真的。

冯紫英的这个消息让薛峻大喜过望。

临清州属于东昌府属州,虽然临清州因为地理位置原因而相对特殊,但是从行政权力管辖上,却毫无疑问是属于东昌府管辖的。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这话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在东昌府辖下,一府知府只要不是太蠢,那几乎就是一言而决的人物。

“小侄的想法是,临清那边可以先设,小侄会让家父安排人与临清州张知州先行打点好,包括临清三大家,以及如陶家、席家这些本地商贾大族,还有山陕会馆那边,都会先行衔接好,至于东昌府那边可以先行筹备,待到明年开春小侄东昌一行之后,再来大张旗鼓的造势,……”

薛峻略作思索就同意了冯紫英的建议。

本身要筹备这等事宜就不是三五天能做到的,涉及到租购店面,安顿员工,更重要的还是开始主动展开相关客人群体的联络,这都是一些相当精细而且繁琐的活计,不能有半点疏忽。

这等事宜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务求细致入微,这也是首创要打响品牌的关键。

两个人就这等具体事宜又做了一些商议,这让薛峻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郎有些神秘莫测起来。

这小家伙怎么能如此年龄就对着生意上的细节都如此了解老到?

若是这家伙真的是商贾家族出身也就罢了,武勋子弟,而且现在还在大名鼎鼎的青檀书院苦读,居然都还能有心思来琢磨这些,就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了。

好在这是自己的合作者,也许有的人本身就是天生奇才,做什么都能一法通万法通,薛峻也只能这么来解释安慰自己了。

谈完了正事,自然也就聊些各自情形。

薛峻也谈到了薛家现在的情况。

“家嫂是个妇道人家,家兄还在的时候,还能勉力维持,但自从家兄故去,愚叔那位侄儿就有些管不了了,不成体统,……,好在我那位侄女儿倒也还懂事,能帮着家嫂管着家里的一些事情,……”

那就是薛宝钗了,冯紫英没好意思问那薛宝钗的年龄,算起来也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才对,那不成器的侄儿就自然是薛蟠了。

喟叹声中结束了这场对话。

接下来就该是具体的合作事宜对接了,薛峻这边也有人手,他已经去信从南边招人来了,就看冯紫英这边谁去负责了。

“这么大事儿,你就自己做了决定?你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坐在椅中,冯唐神色复杂的看着冯紫英,旁边还有段氏和小段氏。

“爹,您能在京里呆多久?”冯紫英没有回答,直接问核心。

一窒,冯唐到没有多少尴尬,“现在还不好说,估计要年后去了,不过……”

“爹,既然这事儿您也没有多少精力来过问,我先前介绍的这些个情况,您和娘姨娘他们觉得有无不妥疏漏之处?”冯紫英很平静,身体坐得很直,双手扶在官帽椅的扶手上。

冯唐和大小段氏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铿哥儿,你做得很妥帖,不过,爹觉得你既然要打定主意参加后年秋闱,就不该分心在这些事情上,家里多少还有些家底儿,还不至于……”

“爹,娘,姨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冯家不是小门小户,上午儿子在大护国寺遇到了即将赴任东昌府知府的沈大人,他也问到了我们冯家的情况,儿子险些就无言以对,冯家作为临清三大家已经有沦为空架子的趋势,这样不行,先前儿子和家里提过的冯家北支须得要有举措来振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现在就要开始做起,……”

“佑叔可以先行过去打前站,如果可以的话,儿子建议爹趁着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回临清一趟,周家、任家那边自然要走动一下,周家在京师和南京都有人为官,这层关系要维系,甚至要更紧密一些,任家那边在东昌府里颇有人脉,也要维持;州里边和东昌府那边都要去拜会一下,安排合适的人先把祖宅扩建维修起来,族学要尽快建起来,……”

心平气和,但是却不容置疑,这就是冯紫英此时态度给冯唐的感觉。

没懵,但还是有点儿奇异的感觉。

这么久了,自家儿子的巨大变化本来已经渐渐让他适应了。

只是今日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一副要全面接掌冯家的态势,让他又有些不适应了。

“铿哥儿,呃,你要读书,这些事情……”冯唐看了一眼一样有些发懵大小段氏,苦笑了一声。

看来自家夫人也有些接受不了,哪怕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是嫡子,可这……,你这年龄也太不合适了吧?

“爹,儿子没说要亲自去过问这些事情,事实上方才儿子和薛家叔父也商量过了,还有一个过程,如果表兄能腾出时间来的话,可以参与进去,这么大一桩营生,也许未来就是咱们冯家在山东那边的根基。”

冯紫英自然明白父亲母亲的心思,在他们看来既然自己下了决心要读书,就不该分心,能读出书来,自然就是造化,那才是日后冯家赖以发达的根本,远胜于这等生意营生。

冯紫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不会低估一份稳定的营生对于一个家族的巨大支撑能力,尤其是现在冯家北支可以说日趋没落的情形下,你不多培养一些包括能科考的人才出来,你冯家怎么发达兴旺?

单单把希望寄托在书院、科场或者未来官场上那些所谓志同道合者身上,冯紫英还没有那么幼稚。

前世的经历让他很清楚很多坚持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都会轰然倒塌,所以他绝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冯氏家族这个维系能力就不可少。

这个时代的仕途中人可以背叛信仰,可以忽略情谊,甚至可以淡化无视三同,但唯独背叛家族的人却还真的不多。

因为这是关系到他子孙后代的大计,若非改天换地迫不得已,可以说这个血脉宗族的威力还真的没有多少东西能击破。

冯唐喟然长叹,自家儿子太能耐是不是也对自己这个当老爹都构成了一种压力?

他越发觉得自己应当早点起复了,省得再家里闲着,看着儿子一天搅风搅雨的,自己都觉得惭愧。

“夫人,铿哥儿都谋划好了,要不就让喜贵先来接手摸着吧,我看这事儿还是能做的。”冯唐只能选择支持了,因为没有理由不支持啊。

能赚钱的营生,无外乎就是自己家出些人脉关系,跑一趟山东也当舒活一下筋骨了,省得老待在京里,如铿哥儿所说,冯家不能在自己手上没落下去,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没理由冯家不发达兴旺起来。

段氏更是纠结,还琢磨着替儿子考虑贾家的亲事呢,现在自家儿子这么有主意,连丈夫都只能顺从,能听自己的?

她心里越发没底了。

但还是那句话,其他都可以退让,唯独这婚姻大事,她必须要做主。

这关系到冯家香火延续。

“铿哥儿,既然你爹都答应了,为娘的也不会阻拦。你没心思,那么就让喜贵去和薛家办吧,嗯,老爷,铿哥儿说的也对,这冯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在临清那边,总还是能寻摸出几个能办事儿的,若是要去那边,不妨选一选,妾身可不想日后冯家那边戳我的脊梁骨,说妾身只用我们段家的人,……”

冯紫英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一礼,“谢谢爹,娘,还有姨娘。”

他知道其实这事儿难处不在老爹那里,老爹迟早要起复外放,这家里事儿是老娘当家,就怕老娘不答应,现在老娘答应了,他也就放心了。

“不过,铿哥儿,你今年也十三了,娘知道你要读书,但这亲事娘还得要先说到这里,你爹万一年后要外放,一去又不知道几年,所以话得说到这里,娘要先替你物色着,若是合适的,便要定下来。”

这大概就是交换条件了,冯紫英面带苦涩,但见到自己老娘脸色不善,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也知道这会儿不是争辩的时候。

但起码老娘要征求自己意见了,这就是一个好现象,换了以前,这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娘,这事儿说到这里吧,儿子现在没心思想这些,若是有合适的,那也不妨放到后年秋闱之后再说吧。”冯紫英话一出口,脑海中却猛然想起了今日上午那个风吹其纱帘后那张宜嗔宜喜的姣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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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冯紫英踏着暮色向西郊的青檀书院进发时,上午在大护国寺里“三英战吕布”,然后又演变成“把臂论英雄”那一幕,已经在一些有心人有意无意的传播下,在京师城内外的特定人群中开始流传了。

最为冯紫英张目宣传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国子监生。

大周这几年国子监生的名声不好,绝大多数贡监现在都不到京里就读,而直接就在本地书院读书。

哪怕秋闱春闱大比中式,这些人也都鲜有提及自己是国子监生,这让国子监的地位越发尴尬。

当然作为读书不成又要走入仕之路的许多人来说,这仍然不失为一条路径。

只是你既然是走这条路来谋官,也就别讲究啥名声了,和举人乃至真正的进士比,你肯定是渣,自个儿夹着尾巴做人,当你的佐贰杂官,混碗饭吃就行了。

不过人都是爱颜面的,国子监生那也是“生员”不是?也要穿儒衫摇折扇,算是读书人的,而且还能有个官身,纵然低人一等,但表面上还是要讲究的,而且这些人多半都是有些门道和家资的,或者说,是有些人脉背景的。

冯紫英在众人面前坦坦荡荡的表示自己就是国子监生,而且还就是荫监,也毫不忌讳理直气壮地挑明了朝廷荫监制度的理由,这让那几个监生们心中无比畅快。

一直以来走到哪里都是受歧视,这一回,监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一个监生,嗯,当然他们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位监生已经去青檀书院读书了,一个监生和京城里最负盛名的三大才子之一——崇正书院翘首人物杨嗣昌以及侯氏兄弟,在大护国寺里雄辩争锋,而且丝毫不落下风。

最终还能让崇正书院那帮平素根本不把国子监生放在眼里的家伙与一位监生握手言和,乃至把臂言欢,这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贾政得到这个消息时是在回到家中和府里清客们闲谈时,遇到了傅试来访方才知晓。

贾政待那傅试自然不同,便是与家中清客们闲聊也不避傅试。

“你是说那冯家大郎在大护国寺里与那杨文弱舌辩半个时辰?”

贾政也是听说过杨嗣昌杨文弱的名头的,崇正书院首席才子,年方十七,但是已经预定了下科春闱三鼎甲之席,再不济也是要入列庶吉士的人物,而且其父还是都察院御史,乃是朝中文官里的中坚人物。

“是啊,据说还有侯家兄弟。”傅试颇为矜持的抬起茶杯抿了一口,唇边鼠须梳理得格外整齐,然后放下道:“存周公怕是知道侯氏兄弟吧?礼部员外郎侯碧塘的两个虎子,一个年方十五,一个年方十三,兄长侯恂去年乡试已过今春春闱发挥不佳,据说下科春闱也是志在必得,而弟弟侯恪更是了得,也放言要在后年秋闱和下科春闱中折桂,……”

贾政大为吃惊,再联想到前几日里自己内兄所言,心里也越发有些不自在起来,“自通,这事儿你是从哪里获知的,怎地如此离奇?”

“离奇?”傅试也没有回过味来,愣了一愣,“存周公,这可是数十人亲眼所见,何来离奇一说?”

贾政压抑了一下内心的烦躁情绪,缓缓道:“自通,那冯家和我们贾家也算是通家之好,我如何不清楚他家的情形?那冯唐一介武夫,顶多也就是能识得几个字,那冯家大郎若说是有些勇武胆魄,我倒是信的,但要说他有多少文才,是个读书种子,就有些不实了,再退一步,就算是他是个读书种子,可才去那青檀书院一个多月,就能脱胎换骨?那秋闱春闱岂不是为那青檀书院一家开的了?”

傅试跟随自己这位师长也算是有些年成了,虽然谈不上授业解惑,但是贾政还是帮补他不少,一介秀才,居然也能在顺天府混个杂官,若非有贾家的背景,是万万不能的。

他也听出贾政有些心情不佳,只是不知道这冯家既然和贾家是通家之好,为何存周公又这般不悦?

不过他也是机灵人物,看看周围几个清客都是闭口不言,立时就回过味来,只怕存周公是想起了自家宝玉,所以有对比就有伤害,心里就不畅快了。

笑了笑,傅试不以为然的道:“存周公,学生听说那冯家大郎倒是有些急智,只是经义功底浅薄,和那杨文弱争辩也未必就能说明他多好的文才,不过是徒逞口舌之利罢了。”

“是啊,自通兄说得是,秋闱春闱大比那都是要以经义功底论英雄,二世兄天分极高,假以时日,必能蟾宫折桂,……”

那清客詹光也是张口就来,傅试虽然也是有意逢迎,但若是要他昧着良心没有底线的说贾宝玉能蟾宫折桂,这也有些说不出口。

贾政好歹也是要些颜面的,听得自家清客这般夸赞儿子,赶紧连连摆手。

“那孽障,不是读书的料子,枉自生得一副皮囊,但贾家忝为簪缨之家,总得要些颜面,所以我也有意要请个经义上有些功底的塾师,好好教授他一番,若是日后能有所寸进,也算是对得起贾家列祖列宗。”

傅试带来的消息的确对贾政刺激很大。

内兄话犹在耳,他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回禀母亲说要让宝玉去读书的事情,但他也下了决心,定要解决这桩事情。

这一回读书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也是由着他性子想读就读,想走就走,与其这样,不如不读。

想到不读书宝玉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和东府那边的蓉哥儿那样成日在脂粉堆里厮混一辈子,贾政就不由得坚定了决心,纵然母亲不悦,此事也必定要做。

再从冯家大郎联想到内兄所提到的三丫头婚事,贾政不由得又有些纠结起来。

若是这冯家大郎真的这般本事,那此事倒也不妨考虑一番,倒是自家夫人前日从娘家回来也问起了此事,似乎还觉得颇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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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说什么,那冯家大哥和杨文弱舌辩大护国寺?”贾宝玉的大脸盘子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更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可能,那杨文弱是何许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这我是不信的,但肯定有几分本事,冯家大哥何德何能……”

话尚未出口,就看到林妹妹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心里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口道:“不是,我是说冯大哥也才去青檀书院没几日,怎地就能和杨文弱舌辩起来?要说他二人也素无冤仇,如何能走到一块儿……”

“爱信不信,这又不是小妹一人所见,三妹妹也是亲眼所见,再说了,那周围还有好几十人呢,不少都是京师城里的书院学子,难道他们还能认不到杨文弱?”

林黛玉轻蔑的耸了耸鼻翼,脸却侧到了一边。

她根本就不想和对方争论这事儿,毫无意义嘛,有这事儿也好,没这事儿也好,和你宝二爷有何关系?

莫不是觉得冯大哥有这般本事,你也就准备发愤图强了?她压根儿不相信。

贾宝玉呐呐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就不明白了,怎么林妹妹就认定那个冯家大郎的一切都是真的对的?

自己怎么说就怎么错,那份爱理不理爱信不信的表情和姿态,真的让他心里堵得难受,憋得心慌。

在这贾府里他贾宝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有心要发作,但是一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二来也的确担心发作之后若是林妹妹更加不理睬自己怎么办?

见林姐姐随便几句话就把二哥哥弄得心烦意乱,脸红筋涨的要解释,可林姐姐那股子无可无不可,你说啥就是啥的无所谓态度更让二哥哥内心愤懑。

“二哥哥,这事儿的确是我们今日去大护国寺里碰巧见到的,也不止那杨文弱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个人。”探春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他们争论什么我和林姐姐隔着那么远,也没有听清楚,好像是为了书院的讲学活动什么的,反正争得厉害,但是后来不知道却怎么又握手言和了,……”

眼见得二哥哥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探春却也没有法子。

你要来缠着林姐姐,可又不会找林姐姐喜欢听的话来说,那也罢了,林姐姐说什么,你就说是,那不就结了?

总要和林姐姐唱反调,以林姐姐的傲娇性子,她能惯着你?

至于说那冯大哥的事儿,你听着也就罢了,何必要去和她争?以她观察,那冯大哥倒真的像是把林姐姐当做一个小妹妹一般,宝二哥有时候未免心眼儿也太小了一点儿。

“哼,定是冯大哥去挑衅,人家杨文弱不和他一般见识,最后他辩不过人家,就只能认输罢。”

贾宝玉明知道说这番话只怕又要惹得林妹妹恼怒,但是他若是不说出来,心里便会憋得难受,今晚都别想睡好。

“我和冯大哥也吃过一番酒,他这个人脾性是不错,但是要说是文才我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那杨文弱在京师城里偌大名气,岂会是浪得虚名?人家肯定也是不和他一般见识,……”

林黛玉顿时就恼了,这个宝二哥怎地这般无聊?不作践人几句你心里就不舒服?

柳眉倒竖,当即就要发作,但是想到这毕竟是贾家,冯大哥也再三提醒自己不要由着性子,便强忍着怒意,不冷不热的道:“也是,冯大哥才去书院,如何能胜过大名鼎鼎的杨文弱?不过小妹倒是觉得起码冯大哥还是有这份胆魄能与杨文弱争辩一番,不像有些人只会在家里边优游嬉玩,……”

这一番话一出口,探春便知道要糟,只见那大脸盘子呼啦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胸脯急剧起伏。

“我就知道妹妹看不起我,这家里人都是表面对我好脸,其实背地里都是笑我,我自个儿也看不起自己,府里边都还说我衔玉而生,要如何造化,可这块玉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索性就不要这块玉了,摔了大家干净,……”

一下子将颈项上的那块玉给揪了下来,大脸盘子涨得通红,几步走到厅堂里没有地毯所在,高高举起,便要掷下。

林黛玉也被吓了一大跳,冯大哥就说过这位宝二哥最喜欢摔玉,要自己定要防着,怎地今日自己却忘了这一出?

探春也是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的要去抢玉,却听见厅堂外茗烟的声音陡然响起:“二爷,二爷,不好了,老爷叫你马上过去,脸色难看得紧!”

如同正准备引吭高歌的大鹅被人一下子给掐住了脖子,大脸盘子瞬间由红转白,握着玉欲摔的手也软耷耷的滑落下来:“可知道为何事?”

“回二爷,听说是老爷听了那傅先生回来说今日大护国寺里啥辩论一事,老爷心情便不好了,……”

咯噔一声,贾宝玉如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在门边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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