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浓的凉意,再度渗入了李世民的身体,令他的眼神迅速变得暗淡,隐藏在貂皮大氅下的肩膀,也愈发显得瘦削。
有两个小太监殷勤地跑去关门,才走到一半儿,却被监门大将军张阿难用目光给瞪了回去。
寝宫神龙殿周围的树木太多,光照略显不足,刚才小太监们献殷勤,未经向陛下请示就关了窗子,已经引起了陛下的不快。亏得尉迟敬德来得及时,才岔开了陛下的心神,让大伙逃过了一劫。如今小太监们不经请示又去关房门,不是嫌自己皮痒么?
但是,一直敞开着神龙殿的门,让皇帝陛下吹冷风,也不妥当。因此,用目光制止了两个小太监之后,监门大将军张阿难立刻将面孔转向了尉迟敬德,眼巴巴地看着后者,请求对方主动提议关门。
谁料,尉迟敬德根本不理睬他的请托,忽然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和肩膀,高声提议,“陛下身子骨好一些了么?如果好一些了,不妨去外边晒晒太阳。俗话说,多晒太阳,万邪不侵。末将记得,陛下当年可是能够持槊上马直取敌军主帅的,总不能才五十岁,就吹不得风了!”
“这,这……”张安难急得直握拳头,如果打得过的话,真恨不得冲上去,一拳将尉迟敬德打个满脸开花。
皇帝陛下身子骨都虚弱到这种地步了,你个尉迟老粗胚居然还建议皇帝陛下去外边吹冷风。万一吹出个三长两短来,看你尉迟老粗胚,拿什么向太子和文武百官交代?
然而,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劝阻,先前还嫌冷的李世民,竟然笑着点头,“也对,朕的确好久没出去晒晒太阳了。走,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咱们君臣两个出去转转。”
说着话,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神龙殿外。
尉迟敬德毫不犹豫迈步跟上,与李世民并肩而行,以便随时可以出手,搀扶住对方。监门大将军张阿难又急又怕,却没胆子扫李世民的兴,给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也悄悄地跟在李世民的身后。
此刻距离天黑还早,夕阳从背后照在众人的肩膀上,很快,就给大伙带来了一股融融暖意。穿着貂皮大氅的李世民,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寒气尽数消散,精神头儿顿时振作了许多,笑着开始左顾右盼。
天很蓝,纯净且通透。甬道两侧的树梢则是一片耀眼的黄,宛若镀金。与金色槐树和杨树叶子相映成趣的,还有不远处在石榴枝头挂着的,红彤彤的果实。个个都有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隐约还散发出一股清甜的果香。
李世民立刻童心大起,快速离开甬道,走至一棵石榴树下,抬手扯了两只大石榴,一颗留给自己,另外一颗,则掷给了匆忙跟过来的尉迟敬德,“来,带回家去尝尝。石榴多子,让你的老来,再得几个儿子。”
“末将谢陛下金口玉言。”尉迟敬德笑着弯腰,双手接住石榴。动作却稍稍有些大,背在身后的钢鞭与明光铠相撞,铿锵作响。
李世民到了这时候,才注意到尉迟敬德一直背着兵器。这是他多年前,就专门许给对方与秦叔宝两人的特权,所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忍不住笑着数落,“在皇宫之内陪朕溜达,你还背着钢鞭做什么?不嫌沉啊!”
尉迟敬德的钢鞭,虽然不像传说中,有七八十斤重。但是,十二三斤重总是有的。六十四岁的人了,天天穿着三十多斤重的明光铠不算,还背着十二三斤重的武器,李世民作为旁观者,看得都有些于心不忍。
然而,尉迟敬德闻听,却笑着摇头,“陛下莫非忘了,末将乃是铁匠出身?从七八岁开始就学着抡大锤。有件重物背在身上,别人觉得累,而末将,却感觉心里头特别踏实。若是哪天不背着它,反而觉得浑身上下都空落落的,好生别扭。”
“你个天生的劳碌命!”李世民立刻感同身受,笑着摇头。
“陛下还不是一样,天天背着大唐的江山?要说累,末将根本比不上陛下的一半儿。”尉迟敬德看了看李世民早生的白发,回应声里充满了感慨。
这话,可不像是从他嘴里能够说出来的。顿时,李世民就歪起了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好几轮,才笑着询问,“这话谁教你的?行么,你最近还又长本事了!”
“前一阵子听我家老三宝环念叨,所以就学了两嘴。”尉迟敬德丝毫不觉得被李世民看破有什么好尴尬的,立刻笑着补充,“看来还是没学明白,才说出来,就被陛下发现了。”
尉迟宝环是尉迟敬德的小儿子,却不像他和他的长子尉迟宝琳那样武艺超群,身手只能算是平平。然而,书却读得极好,说话条理清楚,做起事情来,也四平八稳。
李世民欣赏尉迟敬德,爱屋及乌,对尉迟敬德的三个儿子,也会高看几眼。此刻听他说,漂亮话是从尉迟宝环那里学到的,顿时又来了兴趣,点点头,低声说道:“好么,别人都是儿子跟父亲学说话做事,你们家倒是好,反过来了?哪天带他来甘露殿,朕亲自考考他。然后给他安排几件正经事情做。”(注:甘露殿,寝宫的主建筑,比神龙殿地位高。但是通常皇帝不会住在那。)
“多谢陛下恩典!”尉迟敬德闻听,立刻躬身道谢,“末将的这个小儿子,做个武将肯定不成,做个县令、刺史什么的,应该不会让陛下失望。”
“你还真不客气!”李世民立刻明白,尉迟敬德为何刚才要提他自己家的小儿子,翻了翻眼皮,低声数落。
“末将的爵位,将来要给老大,老二蒙陛下恩典,已经做了中州刺史。老三出生得迟,赶不上他的两个哥哥,末将难免要替他多操心一些。”尉迟敬德陪着笑脸,老老实实地解释。
他越是这样做,李世民越不想把他当外人。因此,笑了笑,轻轻点头,“也好,大半年来,你隔三岔五就进宫守夜,朕正不知道该怎么酬谢你呢。宝环学问高,为人又稳重,朕许他个刺史做,言官应该也不会过于啰嗦。”
“谁敢啰嗦,我扇他大耳刮子!”尉迟敬德立刻竖起眉头,低声宣告。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过分,又迅速改口,“我过年到陛下这里赴御宴时,拿酒灌醉他。让他好好出个大丑,从此后悔多嘴多舌。”
“胡说,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朝堂上谁还敢直言进谏?”李世民瞪了尉迟敬德一眼,低声呵斥。
“他们说正经事,末将当然不会针对他们。”尉迟敬德却不服气,低着头小声嘟囔,“可他们如果满嘴跑舌头,末将说他们不过,自然就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言官自古以来就是风闻奏事,不能要求他们每次都必须有理有据。否则,为帝王者就听不到反对之声了。”李世民又瞪了尉迟恭一眼,迅速补充。
知道对方不会服气,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辈子,虽然性子混了一些,却没什么坏心眼,朕已经习惯了你说话做事的风格,不会跟你计较。但是,你老了,得给儿孙们做个表率,免得他们将来学你。”
“他们才不会学我。”尉迟敬德一直以几个儿子都很给自己争气为荣,立刻笑着回应。“更何况,学了也不怕。太子将来,一定会像陛下一样,是个千古明君!”
有哪个父亲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家儿子?饶是曾经废过一任太子李世民,听尉迟敬德说自家儿子会做千古名君,心里头也像喝了蜂蜜水一样舒坦。
然而,嘴巴上,他却强迫自己谦虚,“千古明君,哪是那么好当的?朕这二十年来如履薄冰,都不敢保证,后世史家笔下,如何说朕?更何况是太子?”
“如果有史官敢说陛下不是千古明君,那他就等着被全天下的老百姓朝脑袋上丢烂菜叶子吧。一斗米三文钱,长安城内的好铁匠干一天的活,赚的钱就能养活全家小半个月。”尉迟敬德闻听,立刻笑着摇头,“这日子,末将读书少,从没在史书里看到过。如果陛下都不算千古明君,古往今来,就没明君了。”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世民未必会太当回事儿。但是,从跟所有文官都吵过架,甚至好几次差点儿跟长孙无忌大打出手的尉迟敬德嘴里说出来,却极具可信性。让他顿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比刚才又好了三分。
而尉迟敬德,却知道保持好心情对病人的重要性,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太子,别的不敢保证,末将相信他不会比陛下差得太多。就看他这半年多来监国,那叫一个稳,让末将都怀疑,陛下是不是一直在背后给他支招!”
“哦?”李世民的眼神,又是一亮,笑着低声询问,“太子真的有这么稳当?他都做了哪些让你觉得顺眼的事情,你竟然如此夸他?”
“多了,末将得一件件慢慢数。”尉迟敬德想了想,伸出左手,开始用大拇指数自己的手指头,“五月份的时候,青州歉收。太子立刻从洛阳调了米过去赈济,并且派了岑长倩专程前去监督,把趁机贪污粮食的官员和囤积居奇的奸商,给砍了十几个。青州的米价,立刻就压了下去,据说基本上没饿死人。”
“六月份,记吃不记打的高句丽人蠢蠢欲动。太子立刻给程名振下了一道手令,许他便宜行事。结果程名振派死士潜入高句丽境内,一把大火,烧光了高句丽人的军粮。高句丽人立刻老实了,再也不敢踏过边界半步。”
“七月份,有人倚老卖老,举荐了一大堆关陇子弟出来做官。太子直接给否了一大半儿,剩下的,则交给吏部考校之后,选其中真正有才干,派到西域立功。”
“八月……”
一口气说了四五件,每一件,都是李世民心里头知道且赞同,却从没做过任何点评的为政举措。此刻听尉迟敬德夸起来没完,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又美滋滋地听了一会儿,直到尉迟敬德的手指头不够用了,才笑着询问:“难道就没有你不满意的,或者你觉得太子没做好的?别跟朕面前装蒜,朕知道,你肚子里根本藏不住事情!”
“有,肯定是有的。就是不清楚,是太子自己的主意,还是长孙无忌那老匹夫替他拿的主意。”尉迟敬德犹豫了一下,苦着脸回应,“末将更怀疑,是长孙无忌那老匹夫,处处擎肘……”
“别胡说,长孙无忌比你聪明十倍。”李世民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儿地打断,“他还是朕亲手为太子选的第一辅政大臣。”
“反正,有一件事,末将觉得不像太子自己的主意!”尉迟敬德是铁了心做孤臣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话,会传进长孙无忌耳朵里,“春天的时候,就有传言,车鼻可汗杀光了大唐的使者及随从,扯了反旗。后来正式消息也确认了这回事儿。可朝廷到现在,也没派出一兵一卒去平叛。以太子的年龄,根本不该如此畏手畏脚。倒是像长孙无忌那老……”
不想让李世民对太子太严格,一边说,他一边努力将责任朝长孙无忌身上推。反正此人是李世民的妻兄,过去的功劳又大,即便犯了错,李世民也舍不得处罚。
然而,却没料到,话才说了一半儿,李世民已经笑着打断。“是朕的意思!这次,你的确冤枉长孙无忌了!”
“啊——”尉迟敬德猝不及防,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只鸡蛋。
“朕老了!”李世民笑着抬起手,轻轻拍尉迟敬德的肩膀,“你也不再年轻。咱们还能看护太子多久?所以,让车鼻可汗多蹦跶一些日子。有他在外边蹦跶,朕才能看得更清楚,边塞之上,究竟藏着多少野心勃勃的家伙。要么不出手,出手,则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摊子,省得他将来处理起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