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纱,晒在人的身上,温暖如少妇的怀抱。
“乌娅,不要!”婆润伸出手,向身边摸去,却摸了一个空。刹那间,他全身肌肉紧绷,笔直地坐了起来,单手抓住了放在床榻旁的刀,警惕地四下环视。待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躯干又是一软,重重地栽回了床榻上,痛苦地闭紧了双眼。
又做噩梦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梦见父亲的妃子乌娅?通过审问乌纥身边的亲信和奸贼贺鲁,他早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确定就是这个狠毒的女人,受乌纥的指使毒死了自己的父亲。然而,他却对此女恨不起来。
乌娅不仅仅害死了他父亲,还救了他的命。如果那晚不是乌娅舍命相救,并且自焚吸引了王庭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婆润知道自己根本没机会逃出生天。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为了逼他离开,乌娅用尖刀自刺。
刀尖锋利,顿时就刺破了她的皮肤。一行血迹,沿着白皙的小腹表面迤逦而下,娇艳夺目。
他当时不敢细看,但是,那画面却一次次出现在他梦中。让他每一次,都感觉喘不过气来。
在梦里,他一次次试图夺下刀,带着乌娅一起离开。然而,每一次,却都以失败告终,眼睁睁地看着乌娅化作一团火焰。
“可汗醒了!”“可汗可否睡得好!”“可汗早安!”“奴奴来伺候可汗穿衣!”一连串娇滴滴的问候,忽然传入了耳朵,让婆润不得不重新将眼睛睁开。
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满脸妩媚地迈着小碎步入内,试图搀扶他起身。她们都是他父亲的侧室,按照传统,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又顺理成章成了新可汗的女人。而现在,新可汗恰恰是他。
“你们都下去吧,我自来!”婆润仿佛仍旧没完全睡醒,摆摆手,示意几个侧室告退。
他不是不喜欢美丽女子,事实上,这六个女子,年龄都没比他大多少,相貌也绝对一等一。
也不是受了汉家礼仪影响,视接受父亲的侧室为一种罪恶。事实上,如果他不接受这些女子,对后者来说才是灾难。
顾忌他的感受,除了他亲叔叔俱罗勃之外,他麾下没有任何一个别部吐屯和将领,敢把他父亲的侧室们接进家门。而在草原上,一个失去丈夫庇护的女人,很少能独自活过三年。
但是,面对这些鲜花一般的女人,婆润却提不起什么兴趣。甚至本能地抗拒跟她们距离太近。
“大汗,您日夜操劳,怎么能再为这些杂事分神?”
“大汗,奴奴替您梳头。”
“大汗,让奴奴来吧,您……”
……
六名女子的身体明显僵了僵,却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祈求。
“我说过了,我自己来!”婆润眉头一皱,声音里透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六名女子的身体又是一僵,妩媚冻结在了脸上。随即,答应着缓缓施礼,转身离去,看背影,一个个,如同霜打过后的糜子。(注:糜子,高寒地区生长的农作物,类似于小米,产量极低。但生长期短,秸秆可以喂马。)
婆润心中,顿时又感觉好生不忍,想了想,柔声解释,“我刚才做噩梦了,现在需要安静一下,明天再让你们伺候洗漱更衣!”
“是!”六名女子齐声答应,脊背立刻直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也重新恢复了精神。
“月丽朵儿,你把我身边的所有女人排个班次。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各四人,轮流当值。”心中偷偷叹了口气,婆润对着一个最为熟悉的背影吩咐。
“是!”被他喊到名字的女子,迅速回过头,笑容如同鲜花般绚丽。“奴奴这就去安排,奴奴一定让大汗和所有姐妹们都满意。”
“三十岁以上的就算了,让她们安心住在金帐后面的帐篷里,待遇和供养,以后会跟公主等同!”婆润想了想,又迅速补充。
他父亲留给她的侧室实在有点儿多,哪怕当初被他叔父俱罗勃分走了一部分,如今剩下的,仍旧能把属于可汗的帐篷群,塞得满满当当。
此外,还有他成为可汗之前贴身伺候他的女子,数量也不少。虽然曾经被乌纥赏赐给了别人,最近却又被陆续交还了回来,令他身后的各座帐篷,更为拥挤。
一直不给这些女子一个说法,早晚会出乱子。可每个女子都放在眼前,他也觉得头疼。所以,干脆以年龄一刀切,把超过三十岁的,全都当作长公主供养起来。剩下年青体力充足的,留在身边先干些杂活,再一点点想如何安排。
“是!”月丽朵儿躬身行礼,笑容愈发艳丽夺目。
她能从婆润今天的命令中,感觉到对方的青涩和善良。比起野心勃勃且冷血的乌纥,跟随婆润,对所有姐妹们来说,显然是个更好的归宿。哪怕其中很多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成为婆润可汗的可敦,但是,至少婆润活着一天,她们就能保证锦衣玉食。
“出去吧,把朝食准备好!”婆润感觉自己的头仍旧有些疼,挥了挥手,吩咐六个心满意足的女子们退下。
轻轻站起身,他脱下自己湿了一片的亵裤,揉成一团,丢在脚下。然后抓起女子们送来的衣服和饰物,一件件穿戴整齐。
门外的另一个房间,很快传来了的铜器和瓷器的碰撞声。紧跟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就钻入了他的鼻孔。
受大唐的影响,他的寝帐虽然是一个圆形的毡包,却被分隔成了内,中,外三个独立的房间。最内一个房间,归他和为他侍寝可敦居住。中间一个房间,供侍女们晚上休息和他平时享用早餐,最外边一个,则供他处理一些公务和接受下属们的觐见。
处理公务的时间还没到,这几天师兄不在,他也没心情处理公务。婆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走向已经装满了清水的脸盆,将挂在旁边架子上的面巾放在水里润湿,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擦拭自己的面孔。
镜子里头是一张,年轻且稚气未退的脸。已经开始长胡须,但是胡须却很软,并且一直长不长。
草原上阳光充足,风吹日晒,很容易把人的脸变成古铜色。然而,镜子里的脸,却白白净净。
前一段时间在外边奔波,原本已经让他的肤色开始变深。最近几天成了大汗,整天闷在金帐内处理公务,好不容易才变深的肤色,竟然迅速褪去,让他再度变得面如冠玉,唇白齿红。
这样的相貌,对做大汗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很难让人心生畏惧,却非常容易被人认为良善可欺。
前几日姜简在的时候还好,凭着连番大胜之威,轻易没人敢跳出来捋他们师兄弟俩的虎须。昨天姜简带着精锐外出作战,有几个部族长老,就开始嘀嘀咕咕。
回纥王庭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人心不稳,这当口,姜简当然不能因为有长老在私下里嘀嘀咕咕,就治对方的罪。但心里头的感觉,却像在羊肉上看到了蛆虫一样难受。
“忍!”朝着镜子上泼了一把冷水,姜简咬着牙叮嘱自己。
师父韩华教导过自己,想做一个英明的可汗,就得留下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做臣子。即便他们有时候会拖后腿。
如果因为他们拖后腿,就把他们全都赶得远远的,显然得不偿失。因为一旦你习惯于只听正确的话,那么哪天你犯了错误,也不会有人敢提醒或者劝阻。
婆润不能完全理解师父的话,却知道师父是大唐最有学问的人之一。所以,尽管对那些长老不满,他仍旧把心中的厌恶强行压了下去。
不过,忍让的效果似乎不太好。
就在他梳洗完毕,还没等吃上第一口早饭。门外当值的亲兵就进来汇报,长老福奎求见。
“请!请他入内跟我一起用餐就是!”婆润皱了皱眉,强装出一副笑脸叮嘱。
福奎是在乌纥篡位之时,主动站出来替他说话的长老之一。虽然后来此人迫于形势,不得不向乌纥低头。但是,在重新登上汗位之后,婆润仍旧给了此人丰厚的回报。非但让此人担任了珂罗啜(古代官职,类似于长老会的会长),还将其一个儿子提拔为亲兵校尉。
然而,福奎长老表现,却有些配不上珂罗啜这一职位。上任没几天,就将其性子绵软,能力平庸的弱点,暴露无遗。
昨天有几个长老私下里嘀嘀咕咕,福奎就没有出面制止。今天一大早,前来觐见,恐怕也不是想要替自己这个可汗分忧。
果然不出婆润所料,那福奎入内之后,先简单行了一个礼,随即就开始低声抱怨,“可汗,杜长史制定的税制太麻烦了。许多别部梅录,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执行。”
“不是和原来差不多么,每四头羊上活羊一头,每五头牛上交牛犊一头,每六匹马上交一匹,如果想把牲口留下,可以用等值的羊肉干,干奶酪,矿石,毡子或者兽皮相抵。”婆润皱了皱眉,柔声反问,“甚至比先前,还低了一些。我记得先前,无论牛羊马匹,都是逢四抽一吧?”
“话是这么说,但先可汗那会儿,从部民手里收到的税,是各部留一半儿,另外一半送往汗庭。而现在,却要求各部留四成,交六成!”福奎长老脸孔抽搐,露出了仿佛自己刚刚被强盗洗劫过一样的心疼表情。
婆润立刻明白了长老们在反对什么,笑了笑,耐着性子开解,“各位长老恐怕是误会了。我记得杜长史制定的税制是,各部留四,汗庭留三,另外三成,是拿出来进常平仓。而常平仓里的东西,我本人和汗庭都不会动用,只用来拨付给受灾的部落,或者供养战场上受了重伤,无法自己养活自己的彩号。”
“救急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甚至超过了汗庭所得。”福奎早有准备,摇着头低声反驳,“并且十六部都是一家,以前哪个部落受灾或者遇到的麻烦,其他各部没施以援手?至于彩号,各部落也从没让他们挨冻受饿过,何必还多设一个常平仓出来?”
“以前二十年,咱们回纥几乎没打过大仗。受伤致残的人不多,自然容易照顾一些。而眼下,突厥人却来势汹汹。”婆润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低声解释,“另外,常平仓这个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杜长史只是补充了一些细节。如果诸位长老都觉得太多,等明年咱们打跑了突厥人,就改成各部留五成,王庭得四成,常平仓分一成。”
“如果战后能改回来,当然最好!”见婆润已经让步,福奎也不愿做得太过分,躬下身,主动承诺,“我下去之后,就跟各位长老说,常平仓乃是权宜之计,让他们不必太担心。并且催他们先把王庭需要的那部分税交上来!”
“有劳了!”婆润心中叹了口气,强笑着点头。
回纥想要强大,就必须模仿中原制度,将更多的权力收归汗庭。同时,让普通牧民也能感受到汗庭的存在。所以,他登上可汗之位后,才在杜七艺的帮助下,苦心积虑推出了常平仓。
然而,第一步,就遭到了如此大的阻力。接下来想引入其他的中原制度,恐怕更不会轻松。
“为可汗效劳,是老夫的荣幸!”福奎再度躬身,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皱着眉头向前凑了凑,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可汗别嫌老夫多嘴,原来咱们回纥王庭虽然也称为瀚海都护府,却是同一般人马打两面旗子,从都护,副都护,到旅率、队正,都是咱们自己的人。而如今,副都护和长史……”
“副都护是我师兄,长史和他一起救过我的命!”婆润迅速站起身,厉声打断。“福奎,谁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没有副都护和长史,我早就被乌纥给杀了,根本活不到现在!”
“老夫,老夫不是那个意思,可汗误会了!”没想到婆润反应这么激烈,福奎长老被吓得踉跄后退。随即,却又硬着头皮补充,“我们都知道,没有姜副都护和杜长史,就不可能再造汗庭。可,可他们两个都是汉人。而可汗又把最精锐的军队和收支大权,交给了他们俩。万一哪天……”
“呼————”秋风破窗而入,带着几分透骨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