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颜溪躺在床上,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看了看已经熟睡的柳蓁和郑婉儿,她穿好外衣,又披上一件大氅,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夜间的水汽让整个空气都变得凉丝丝的,她有些贪恋水汽扑腾在她脸上的感觉,让她躁动的心重归安宁。
这样的夜晚正是思绪泛滥的好时间,颜溪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就靠着手里精致的马灯,替她指明方向,
不知不觉之间,竟然走到了丙班的院子里。正当她回过神来,打算离开之际,听见丙班院子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溪溪,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话音刚落,就看见何霁诚提着一个熄灭的灯笼走了出来,颜溪笑着迎上去,“还好意思说我呢?你不也在这里吗?”
两人相视一笑,颜溪看着他手里已经熄灭的火光,看来这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再进去坐坐吗?”
颜溪没有拒绝,跟着何霁诚进到了丙班的院子里,两人就在堂外的阶梯上席地而坐。何霁诚贴心地脱下了自己的大氅,垫在了颜溪身下。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暗淡的天空,和偶尔几颗闪烁的星星。
突然间,颜溪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笑出了声,“霁诚哥哥,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连外祖父那样的人,都赞过你于算科一道上天赋卓绝,你是真的技不如人吗?”
“喔?那我也记得祖父说你画山水极有灵性,为何今日却做出那样死板的画呢?”
兄妹俩互相拆完了台,又齐齐笑出了声。
何霁诚接着道:“说来你不信,今日是我最轻松最开怀的一天。”
“最初起,我只是隐隐感觉邓克想要名,那我不妨成全他。没曾想,他竟然走得这么决绝,听说有丁班的子弟去围截他,可到了舍馆,他们早就人去楼空、不知去向了。”
颜溪想到白日里来跟自己道别的少年,笑了笑,没有说话。
“溪溪,你觉得这个世道是什么样的呢?我是说大部分人的世道。今日邓克那番质问,我才发现,我也不识五谷、不通庶务、不了解百姓们的生活。”
“我好像一直生活在虚妄里,生活在金玉堆砌的阁楼里,直到那番诘问,我才从虚妄里摸到了一点点真实。”
“溪溪,你觉得人应当是完全平等的吗?”
颜溪听着何霁诚近乎自问自答的低语,想了一会儿告诉他,“这个世道是杀人的世道。权贵们沉溺享乐,被世道杀了良心、抱负,变成了纸醉金迷的烂泥。”
“普通的百姓,被世道驯服,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却还要被那些手握权力的人痛骂他们麻木不仁、不思进取。”
“而那些心怀大志的少年人呢?或许会被世道磨搓得遍体鳞伤,忘记自己的初心,变成了自己从前最恨的那一类人。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杀人的世道,又有谁能逃得过它的手呢?”
“当然是少爷我了,阿溪,你要相信,这世间总有人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战斗着呢!我日后定然能守住自己的心,管他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利益,少爷我全都不要,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颜溪猛然回头,看见了孟毅、秦岭、柳蓁、郑婉儿几人正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她第一次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下子几人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把颜溪围了个严严实实,360度无死角围观。等颜溪哭够了,睁开眼睛,就看见几张大脸凑近她面前,委屈道:“你们都不来哄哄我,算什么朋友啊!”
“诶,阿溪,这回可不能怪我们,我们本来要安慰安慰你的,是阿诚拦着我们说让你好好发泄一番的。”
颜溪这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怎么自己如今这么自然地向几人撒娇了呢?
她擦干了眼泪,“你们怎么来了,竟然知道我们在这里?”
郑婉儿拍了拍柳蓁的肩膀道:“是阿蓁发现你出门的。她本来也在想事情没睡着呢!你走了以后就叫醒了我,我们怕你出事,就跟出来了。可是外面黑蒙蒙的,又找不到你。结果乱闯着就遇见了来找阿诚哥哥的秦岭二人。”
“还是阿蓁聪明,想到你们或许在这里,我们才过来的。”
颜溪赶忙招呼几人坐下,又从孟毅身上一把扯下了大氅,想要留给柳蓁和郑婉儿垫着。
谁料!这风骚的人竟然只穿着中衣。
被拉了衣服,还紧紧拽着自己松松垮垮的雪白中衣,一副被人调戏的小媳妇情态。
颜溪肠子都要悔青了,正准备抢下秦岭的大氅给孟毅披上的时候,秦岭死死拉住自己的大氅,“我没穿中衣,只穿了亵裤,别拉我的!!”
颜溪彻底无语了,谁家的人出门不穿衣服啊!
好在有这么一遭,刚才凄风苦雨的气氛完全消散了,几人又回到了往日里嬉笑打闹的样子,一起盯着黑云密布的天空发呆,直到秦岭说话才打破了这片宁静。
“哎,你们说,邓克他们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啊!他们也不说提前说一声。要是以后有机会,还能去找他们。”
“你们说,这一遭以后,书院里会有变化吗?丙班的学子们还会被打压、被欺辱、被轻视吗?”
“啊!应该不会了吧!阿溪,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今日邓克替丙班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稍微有些良心的人都该夹起尾巴做人了吧!再说了,日后若还有这不长眼的东西,少爷我见一个打一个!他们不就喜欢仗势欺人吗?我倒要看看谁有少爷我的拳头硬!”
“对啊对啊!不过阿毅你就算了吧。你上次也说自己的拳头硬,非要拉着我们表演什么铁拳。阿岭一根手指头就折断的木板,你可是死活也打不断的。”
“嘿,我说郑婉儿,你看不起谁呢?!明日少爷我再来一试,我就不相信了,我哥哥手把手教我的铁砂掌会这般无用。”
“不过,嘿嘿嘿,阿溪啊,你阿毅哥哥在此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哟。日后谈婚论嫁了,可千万不能当着自己喜欢的人面儿哭啊!”
“你是不知道,你哭起来,眼睛闭着,鼻子皱着,下巴也皱成一团,活像李家那个耄耋之年的没牙老太太笑起来的样子。”
“哎哎哎,别打人啊!怎么还狗急跳墙,啊呸,不是说你是狗啊!哎呀,阿蓁你也不帮我!”
何霁诚看着几人的打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们身后的长廊转角处,一个鹤骨松姿的身影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抬头看着黑云后的月亮渐渐露了出来。
看来,明天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