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下山崖的那一霎那,颜溪只听见耳边传来的尖叫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快就晕了过去。
江廷旭是在半个时辰后醒来的,他微微支起身子,腿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他努力地爬起来,寻找着另外两人的身影。幸好这处的山崖并不太高,马车掉下来的时候又多次挂在了绝壁的树上,给了马车一个极大的缓冲。
他看着布帘下的隆起,站起身,拖着自己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江廷旭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才掀开了布帘,只见珍珠依旧死死地抱着颜溪,而自己的头上却鲜血淋漓。
江廷旭伸出手探了探珍珠的鼻息,他实在不愿意看着这么一个忠心护主的丫鬟就这么香消玉殒。不过好在珍珠头上的伤势看着严重,可人还有着均匀的呼吸。
他用力拉开了珍珠的手,把她怀里的女孩抱了出来。此刻女孩的衣服和发髻都有些凌乱,她煞白的脸上还有几滴珍珠的血滴。江廷旭认真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轻轻帮她捋了捋脸上的碎发。
直到安置好两人,他才开始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仰头看去是高高的山壁,周边都是些杂草和矮小的灌木,看起来都是荒无人烟的样子。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仍然没有苏醒迹象的两人,决定先自己四处走走,最好能找一处洞穴来。
…….
颜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可梦里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江廷旭伸出手却没能抓住自己时惊惧的脸。她一下子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被刺眼的白光闪出了些泪水。颜溪缓了半天,才慢慢适应了此刻的环境,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在自己旁边的珍珠。
她努力的挪动着酸痛的身体,挪到了珍珠的旁边,焦急地叫道:“珍珠,珍珠姐姐,你醒醒呀,珍珠姐姐。”
“她头上受了伤,但是性命无虞,对了,你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伤着了?”
颜溪回头就看见江廷旭站在自己的身后,怀里抱着干柴。见他无恙,颜溪也松了一口气,勉强冲他笑道:“许公子?我没什么大事,可能也就几处磕着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江廷旭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又正色道:“还好此处山崖不高,依我看最多几个时辰侍卫们就能找到这里。我在那边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山洞,我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风。”
颜溪当然没有意见,他作为这里唯一的一个“劳动力”,虽然倒霉程度与颜溪不分伯仲,但人家至少身强体壮的呀!她在江廷旭的搀扶下站起身,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珍珠,脸上是化不开的忧虑。
江廷旭轻轻蹲下身,冲着不省人事的珍珠说了一句:“姑娘得罪了。”然后一把珍珠扛在了自己肩上,好好一个姑娘像一个大口袋一样贴在江廷旭背上,看得颜溪目瞪口呆,并且对这个“钢铁直男”以后的媳妇儿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他走得很艰难,依旧一瘸一拐的,颜溪跟在他后面,一眼看出他伤了腿,立即跑上去道:“许公子,你腿怎么了?可严重?要不你把珍珠放下来吧,我跟你一起扶着她。”
“无事,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你可跟紧我了,那边有好些乱石,你…..你要不牵着我的衣角吧。”
颜溪毫不犹豫地拉了上去,开玩笑,经历了这么两回交通事故,这世界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惜命了。再说了,她现在不过就是一个半大丫头,还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她有什么可怕的。
几人缓慢地朝着传说中的山洞走去,不一会儿江廷旭就把她们带到了好大一个洞穴面前,颜溪看着眼前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产物,不由得“哇”了一声。
等到三人都进了石洞内,颜溪立即不顾形象地做了下去,引得江廷旭连连看向她。
“怎么了,许公子,你不会也是那般迂腐的人吧?”
“那倒不是,呃,我是想说,你坐在那么多石头里,你不硌得慌吗?”
颜溪无语地看向江廷旭,在目光相撞的那一刹那,两人齐齐笑了起来。江廷旭也没嫌弃,在颜溪身边坐下了,突然他伸手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金簪来,递给了她,“这是当时在马车上捡到的,应该是你的吧?当时还没来得及给你,咱们就掉到这鬼地方了。”
他说的好笑,颜溪也就笑出声来,她打量着这个俊美的少年,“许公子,你应当不是许氏普通的族人吧?这要是许氏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就能有你这般武艺品貌,那你们许家可真是了不得咯。”
“哈哈哈哈哈,小丫头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江廷旭笑得开怀,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的,“不过你说的不错,我不是许氏普通的族人。”他看见颜溪睁大了眼睛,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立即话锋一转道:“我其实根本就不姓许。”
颜溪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去刚好看见了他得意的表情,她略略思索道:“虽然你不姓许,可明显与许大公子关系匪浅,甚至还叫他一声‘表哥’,喔!我知道了,你阿娘的哥哥或者弟弟是许大公子的父亲!对否?”
这一串的关系,直把江廷旭弄晕了头,但出于一种隐秘心思,他并不愿意在颜溪面前显得自己很笨,他轻咳一声,直接道:“我阿娘是武光侯府的小姐,我阿爹就是那个声名赫赫宠妾灭妻的江国公江柏,我是江国公府的长公子江廷旭。”
他这般坦诚,反而让颜溪不知道说什么了,虽说江廷旭极力用轻松的语气来表达,可说到那句“宠妾灭妻”的时候,他的手还是轻轻颤抖着。颜溪觉得从他的手指到每一根发丝都在疯狂叫嚣着他的痛苦。江国公府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也只不过是在和何老夫人闲聊时,听到过几句,据说江国公江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姨表妹,最后却娶了武光侯家的小女儿。
颜溪看着江廷旭故作轻松的侧脸,也能想象到他执意前往扬州的原因了。她想了一想,苦笑着开口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扬州吗?不是外面传闻的外祖母想娘亲了,而是…..”颜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而是有一位劳什子的得道高人,说什么我的存在会影响妹妹的身体,我才被娘亲送到了扬州来。”
自从那年白萍被送走后,颜溪就再也没有与人谈论过这个话题了,何府的人都会竭力避开,好像不说不看所有的一切也就能不存在一般。她也就把这些不太令人快乐的回忆深深地埋在心里。
或许是今天的遭遇太过离奇,或许是江廷旭眼里的疼痛太过显眼,又或许仅仅是今天刮过的一阵风、耳边响起的一声鸟鸣,让她突然产生了倾诉的情绪。颜溪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幸运的人,林绮如那日里说羡慕她,她是真的很震惊的。怎么会有人羡慕她呢?她从上辈子起就没感受过母亲的疼爱。
文学作品里,总是把母亲的抚摸比做是春天温柔的风,因此,她格外地喜欢春天。每次微风拂过她脸颊的时候,她总是会告诉自己,原来啊,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江廷旭看着女孩优美的侧脸,嘴角明明是扬起的,可他只感觉到一阵无力的悲哀。他忽然之间很想打破所有的世俗规矩,不用去管什么世家气度,就那么勇敢地给这个悲伤的女孩一个拥抱。
可突然间,颜溪笑着回头看向了他,这是他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装着春风细雨、装着漫天星河还装着艳阳明月。她的眼睛好像在说着话,告诉他,看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呢,大家都不过是踩着尖刀利刃,装作若无其事地淌过去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颜溪突然问道:“江廷旭,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江国公?还是什么了不起的政客?”
“不,都不是。”江廷旭笑了一笑,“我父亲更喜欢他心爱人的儿子,我也不想去争什么江国公的位置,也不想做权倾朝野的佞臣。”
“颜溪,说来你可能要笑,我小时候祖父就去世了,我已经快要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我永远记得他教我念书时候,告诉我要敬苍天,敬鬼神,敬明君,可最重要的是要敬黎民。”
“所以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我想当一个侠客,匡扶正义、劫富济贫。终我一生,愿平尽天下不平之事,俯仰无愧天地、无愧祖父的教导、无愧自己的良心,那你呢?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颜溪还被他先前的话震得头皮发麻,原来他们是一样的,是这个世界里格格不入的理想主义者。这世界有好多好多光照不到的角落,可仍旧有一个江廷旭,两个江廷旭,甚至无数个江廷旭在这样的世界里不遗余力,立志肃清黑暗,让光明永驻。
听他问自己,颜溪想了想,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好像一直生活在内宅,看见的感受到的也都是女人的生活。
她看见了她“咏絮之才”的母亲,在吃人的宅院里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妒妇;看见了她有远大理想的外祖母 ,收起了自己刺向世俗的利刃,变成了颐养天年的老太太;看见了刘氏在三舅舅外出应酬时强颜欢笑的脸色;看见了大大咧咧的何清月偶尔也会表露出不属于她年纪的愁绪;看见了寄人篱下的林绮如对于未来的无限恐惧;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吃不起饭被父母卖给人牙子的女孩们,她们脆弱敏感,在这个时代里是最廉价的易碎品……
她沉默着,任由那些画面在自己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不断回放着,很久很久,久到江廷旭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她却忽然温声道:“我想成为一个女人。”
“一个不被当作男子的附庸;一个不必终身拘泥在不见天日的内宅;一个可以自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一个能兼怀天下,能为世间女子发出一点点微弱声音;能在时代的浪潮里激起一点水花的女人。”
其实她这番话里有很多江廷旭听不明白的词,可他却莫名觉得自己读懂了她,他们相视着笑了,颜溪举起手做出对饮的姿势,对他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与君共勉。”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