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溪晕乎乎地回了蜀客居,走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就给自己加上了学习任务了,恨恨地跺了跺脚,抬腿进了院子。身后跟着的苏青和圆月捂着嘴轻笑。
庄妈妈早上并未跟着颜溪去请安,见小姐请安回来一副憋屈的样子,以为她遭到了几位姑娘的挤兑,但看着几个小丫头眉开眼笑的样子,又觉得不太对。
她正准备问问苏青时,听见上座的颜溪开口:“庄妈妈,你把母亲给我准备的启蒙书和笔墨纸砚找出来吧。”
颜溪现在平静下来以后,有点暗自好笑,自己竟真的越来越像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了,这厌学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啊!
她好歹也是经历了九年义务教育、考上了重点高中、继而进入了重点大学的人啊!这点小儿科的东西岂不是手到擒来!
何璋老太爷检查完孙子的功课后,一进门就看见老妻心情很好的样子,她嘴里哼着小曲,站在书房的书架旁,快速地翻阅着什么东西。他看得好笑,在门口就忍不住大声叫她:“什么好事儿啊,这般高兴,也说来让我听听。”
何老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神秘地又转了回去。
这下何璋是真的好奇了,他快步走过去,发现她翻的都是些孩童启蒙的读物,何璋心里了然,却忍不住逗弄道:“我妻若是要埋头苦读了,也不必从启蒙读物开始吧?”
何老夫人笑着翻了他一个白眼,突然开口道:“夫君你觉得溪溪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何璋细细思量着颜溪之前的传闻和她来之后的表现,说实话,在得知女儿的心思后,他也找人去打听过颜溪这个孩子,得到的也尽是些张扬顽皮的回复。
他那时想着,若真是个娇纵的孩子,那他必然严加管教,挫挫她的性子。
可初次见面,她小小一个身子,跪在地上给二老磕头请安,说话待人温和有礼,根本不是传言中那小霸王的模样。后来府里的传言他也知道,本担心小孩子接受不了这样的流言蜚语,去探望后才发现,颜溪依旧是那乖巧伶俐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点影响。
那时,他就想着,这孩子这般心性气度,若是个男儿,将来必成大器。
老夫人见他沉吟不语,轻轻推了推他,何璋这才说道:“聪颖伶俐,古灵精怪,颇有几分夫人少时的模样。”
何老夫人噗嗤一笑,眼底是遮不住的笑意。
“溪溪今日答应了要跟着我读书练字,正好你也来了,快替我选选,先从哪一本开始呢?”
“难得你有这般闲工夫,那日后,我也多来看看,有当年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才女亲自教导,我这外孙女学业定然能一日千里罢。”
……
颜溪早上起得早了一些,这会儿困得厉害,就回了屋子准备小憩一下,刚刚睡下不久,梅香就火急火燎地进来了。她连声道:“小姐,先醒醒,几位少爷姑娘带了好些东西,现下还在侧厅等你呢!”
苍天啦!大地呀!各位菩萨佛祖呀!她只是一个连陶然居高高的门槛都跨不过去的小姑娘啊!睡会儿觉到底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家庭活动,还都要她在场啊!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了,颜溪心里过了过嘴瘾,就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去了偏厅。
生活嘛,不就是把不高兴当高兴,痛痛快快地熬下去吗?
她懂,她可太懂了。
颜溪到了偏厅,顿时有些傻眼了。兄长们、姐姐们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文房四宝,看见她来,都喜笑颜开地看着她。
她有一些窝心,又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径暗自鄙夷。
这种不加修饰的好意,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上辈子苦苦追求的,现在来得这么容易,唾手可及,颜溪觉得自己有些云里雾里,分不清真实与虚假了。
见她愣在那里,何珉谦走过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你这是怎么了,看见哥哥姐姐还不快沐浴焚香,洗手斋戒,上前行礼?”
被何珉谦一打趣,她心里的浓雾倏尔散去。
“下次您几位再来我这蜀客居,我定然夹道欢迎!”
众人笑闹了一会儿,才说到了正题。
“听闻你明日要跟着祖母启蒙了?那你可不能偷懒,祖母可是有名的才女。”
“你笔墨纸砚可准备好了?你年岁太小,记得带一个机灵点的小丫头,替你磨墨。”
“我那里还有三本启蒙时用过的字帖,我让人找到了再给你送来。“……
他们一言一语,根本没有留给颜溪插嘴的空隙,在他们讲得火热的时候,何霁诚走了过来,拍了拍颜溪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
“你别紧张,祖母素有才名却不死板,你认真跟着学就是了。”他顿了一顿,又开口道:“就算学不好也没关系,你别自己吓自己,刚刚就跟一个愣头娃一样了。”
这是颜溪到何府以来,第一次听见何霁诚说这么多话,何珉谦一向八面玲珑,又是家里嫡长子,自然而然地受尽了旁人的关注。
而何霁诚是内敛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缄默的,这也是颜溪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时常面无表情的男孩,有一颗细致、温暖、赤忱的心。
……
颜溪盛情邀请他们留下来吃饭,其余人都拒绝了,只有何芊柳嗫嚅着表示看在颜溪这么诚心诚意,她也就大发慈悲陪她吃一顿吧。何芊柳的姨娘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因着家道中落,这才进了何文斌的府里当了妾室。
何芊柳一直是这样口是心非的性子,颜溪也不揭穿她,笑着迎她上了桌。她特意吩咐后厨加做了一道何芊柳最爱的现炸鲜奶,这个有些傲娇的小姑娘听见,给颜溪的识趣抛来一个满意的眼神。
何家的习惯一直是“食不言,寝不语”,饭毕,何芊柳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色的笔搁来,她伸直了手,有些不自然地说:
“刚才那份是姨娘备下的,这才是我要送你的,我比不得他们几个,随手一拿都是精贵的物件,我也就只能给你这样的小东西了。”
“你要是嫌弃,就自己扔了它去,反正我送完了,我也就走了。”
颜溪伸手接过何芊柳手里的笔搁,是一块上好的碧玉,通体温润,看得出是上好的东西了,上面还带着何芊柳的体温。
她对着何芊柳展颜笑道:“四姐姐给的东西,当然都是极好的,我又怎会嫌弃。”
何芊柳别扭地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声称自己还有事,落荒而逃一般匆匆离去。
李妈妈走过来,笑着说:“四姑娘是个口不对心的,小姐可别在意。”
“这府里除大公子是老太爷亲自启蒙的外,其余的姑娘都是嘉禾郡主请来的教养嬷嬷教的,她是郡主娘娘,在这江南也颇有些颜面,请的也都是些有本事的。”
“三公子要启蒙那会儿,老太爷身子骨不太好,可也聘了才高八斗的老夫子,来陪三公子读书习字。”
“再者,就是您了,这回可真是天大的脸面,能让老太太亲自教导您一番。”
“小姐呀,老奴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说话或许不太中听,但一定是真心为了您。”
“您可千万要听老夫人的话,多多孝敬长辈,多多友爱兄弟姐妹,好好读书练字,当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
“就好比今日,听梅香说你起床发了脾气,虽说你困倦,可那毕竟是哥哥姐姐们亲自来看你,日后可不能再这般使性子了。”
颜溪知道李妈妈句句肺腑之言,她伸出双臂,拦腰抱住了李妈妈。
“妈妈我知晓了,我日后定然会乖乖的。妈妈你放心,您可不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您还有我呢。”
“我以后会好好照料您的。”
李妈妈满布风霜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她悄悄伸出一只手胡乱抹了抹泪,又没忍住揉了揉她怀里这孩子的头。
自此,颜溪就开始了她在古代的上学之旅,虽然只是小孩子启蒙,但何老太太那严阵以待的模样,还是让她不自觉紧张。
开玩笑,你去大街上随意问问,中国哪个孩子不怕上学,尤其教导主任还是自己的家长。
请完安以后,她就自觉留在了堂内,对每个人离去时投来的眼神,微笑、点头、挥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视死如归……
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捏了捏她的脸,沉下了脸色,严肃地对她道:“溪溪啊,你是侯府里嫡出的姑娘,是顶尊贵的出身,不能做那大字不识的粗鄙之人。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都是放屁!”
“你日后定要好好学字,长大了读更多的书,学更深刻的道理,书里有你想象不到的广阔天地和万物生灵。”
“你答应外祖母,别学着京城里那些以才女自居的娇娇女。我们的溪溪,要做就做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生灵百姓;无愧于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无愧于你自己这颗心的人。”
这是颜溪第一次看见何老夫人疾言厉色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往日里优雅慈祥的老夫人模样。
她就像一团早已燃烧殆尽的火焰,却在顷刻之间迸发出了势不可挡的火苗来,那种滚烫的滋味,激出了颜溪身体里压制的火山,单刀直入地深入她的骨髓,直到彻底与她融为了一体。
颜溪看着何老夫人的眼睛,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她们都不知晓的是,何老太爷站在门后面,看着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抽搐的妻子和郑重虔诚的外孙女。他没有进去,只是松开了捏紧的拳头,擦了擦自己发红的眼睛,随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