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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同归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潘岳

潘岳是在淮南死士们的掩护下杀出重围的。他没有回德宫里,而是直接奔向了大哥潘释的居所。

为防万一,他嘱咐母亲和潘释一家早早备好了两辆马车,一俟情况有变,就赶紧逃离洛阳,随女侠郗宁一起南下避祸。

四个淮南死士把潘岳安全送达之后,就与他拱手告别。潘岳虽然惋惜,却无法挽留。主人淮南王虽死,这些死士们彼此却都以兄弟相待,所以明知是死地,他们还是会回到相国府外的战场,与那八百弟兄死在一起。

“檀奴,我们非走不可吗?”母亲邢夫人在郗宁的搀扶下走过来,担忧地看着潘岳,“或许你一个人逃走就够了,齐王那里一定会收留你的。”

“娘,你不能留下。赵王和孙秀这次必定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潘岳想起自己孤注一掷,却最终因为司马蕤的叛变而彻底失败,心中一痛跪倒在母亲脚下,“都怪我当初不听娘的规劝,把全家逼上了如此绝路……”

“当初是娘误会你,才会那么说。如今知道你想为国除贼,娘也懂得大义,怎么还会苛责你?”邢夫人叹了一口气,又望向郗宁,“姑娘,既然要走,老太婆就求你一件事。”

“夫人请说,但凡我能办到,一定义不容辞。”郗宁扶着邢夫人登上第一辆马车,而潘释之子潘伯武也打扮成车夫,爬上了车座。

“万一我们路上遇见追兵,求姑娘别管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太婆,只救一个人逃走。”邢夫人说着,一指驾车的孙子潘伯武,“他是我潘家唯一的根苗,求姑娘一定要救他。姑娘你能答应吗?”

郗宁咬了咬嘴唇。虽说她武艺高强,但若是真的面对追兵,也不可能保护得了潘岳全家,但是救一个人逃走,还是有把握的。

“不,姑娘,到时候你不要救我,要救就救祖母,或者爹爹!”十八岁的潘伯武听到了邢夫人的话,顿时红了眼圈。

“伯武,不用争了。”潘释严肃地打断了儿子的话,随后也要一同上车。

“大哥!”潘岳忽地叫了一声,“大哥,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潘释停下动作,转头看了潘岳一眼。随后他跟随潘岳走到了墙角僻静处,有些不耐地催促了一声:“有话就快说吧。赵王的追兵,说不定已经出发了。”

“大哥,现在可以告诉我实情了吗?”潘岳终于朝潘释开口。他知道,这也许是自己和潘释最后一次见面,若不追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想问我害死弟妹的真凶?其实我并不知道。”潘释身影僵直,直直地盯住墙缝里几棵新冒出来的小草,“我告诉你说是贾皇后害死了她,所以若是你要死,我也会陪你去死。”

“害死阿容的人,是齐王母子。”想起贾荃和司马冏步步为营,借自己之手打破了太子和皇后微妙的平衡,最终推翻了整个朝廷的格局,潘岳就难过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可我还是不知道,大哥你为什么要帮他们来骗我?”

“这是洛阳通往南方的官道,正元年间我和你从老家荥阳第一次来洛阳时,就是走的这条路。”潘释没有回答潘岳的问题,反倒举目望向了前方。

“我记得。”潘岳点了点头。第一次跟随父母进洛阳时,他八岁,潘释十岁,那时候对洛阳满怀憧憬的两个孩子,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逃离洛阳,亡命天涯。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这条路上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谁?”潘释问。

在洛阳城外认识的第一个人?潘岳愣了愣,脑子里陡然现出了一个孩子温文有礼的身影:“桃符。”

“你记得的,自然是齐献王,可我记得的,却是另一个人。”潘释伸出手,将墙缝里那几株小草连根拔起,“她穿着一身绿色的襦裙,颈间带着一串指肚大小的明珠,虽然脸上蒙了沙尘,却依然如明珠一样闪亮……一直亮在我的心里。檀奴,我们的命运,其实在来到洛阳的第一天就决定了。”

“我竟不知……”潘岳才说出几个字,潘释已经恼怒地打断了他,“你当然不知!这些年你才名远播,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何曾对我这个没出息的大哥上过心?哪怕我多年来与齐王府私下往来,你都根本不曾在意过!我既受过她那么多恩惠,又怎么可能忍心拒绝她的求助?”

潘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的话。他万万没有料到,从那个时候起,潘释就对贾荃生出了别样的情意。至于贾荃这些年究竟给过潘释什么恩惠,潘岳已经无心去询问,他只知道,精明的贾荃早已察觉了潘释的情愫,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利用他做了帮凶。

“所以说,把这个家害成这样,我也是元凶之一。”潘释仍然一副淡淡的模样,“就算你要我为弟妹偿命,我也认了。”

“为阿容偿命,你偿得起吗?”潘释最后一句话陡然激怒了潘岳,“何况,若不是阿容的死,我后面怎么会做出那些追悔莫及的事情,朝廷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太子、皇后、张华、裴頠,还有淮南王,他们或许都不会死了!你说,你偿得起吗?”

“其实我至今也不确定是不是她害死了弟妹,我不过是帮她传递了一句话而已。至于后面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你没必要怪自己,更不能怪到我头上。”小草已经被揉烂了,潘释只能把指甲握进自己掌心的血肉里去,口气却依旧死气沉沉,“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经世济民的理想,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想做的,只是给自己恋慕了一辈子的女子帮一个忙。”

潘岳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没有再开口。饶是他自负才智,却始终无法算透人心。就像多年来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司马蕤,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反戈相向?这一点,潘岳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有机会再当面质问司马蕤。

潘释回到了车上,潘岳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跪在了地上,向母亲磕头告别。按照计划,母亲和兄长的马车出城之后,会故意绕道避开追兵,然后跟随郗宁一路南下,去江东投靠卫瑾。而他自己,则单独驾车去金谷园找石崇,由石崇安排他乔装改扮,到江东与家人汇合。

“檀郎叔叔,你一定要来啊,我在江东等你!”车轮扬起的尘沙中,郗宁抹着眼泪,隔着车窗使劲朝潘岳挥手。

“别丢了我的文集,我到时候可要找你讨要的!”潘岳站起身,朝郗宁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放心,我就是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它们!”郗宁望了一眼车厢角落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潘岳文稿,眼泪再一次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等到母亲乘坐的马车已经去远了,潘岳终于登上了第二辆马车。

“郎君,我给你驾车吧。”老仆李伯赶上来道。

“不用了。我一个人,行事更方便些。”潘岳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不愿再拖累忠心的老仆,“若是我们回不来,这洛阳城里的两套宅子,就留给你养老吧。”说完,他故意忽略李伯老泪纵横的脸,一扬马鞭,向着前方的清明门疾驰而去。

此时相国府外的战斗尚未完全结束,洛阳城的城门也还没有来得及关闭。潘岳一路驰出了清明门,跑进了洛阳城外空旷无人的原野之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眼眶中滚滚而落,让他前方的道路一片迷茫。

相比起眼前的迷茫,脑海里翻涌的画面却一幕比一幕清晰:淮南王司马允被一刀砍下头颅的惨像;司马蕤在漫天飞溅的血花中志得意满的笑容;司马冏在他的床边用匕首慢慢划开手腕;棺木中杨容姬唇边尚未拭净的血痕;孙秀坐在马车中逼迫自己脱衣受辱;还有司马伦看见自己朝他射箭时,眼神中骤然爆发的绝望和愤恨……潘岳蓦地呻吟了一声,放开马缰绳,重重地倒在了马车上。

马儿还在漫无目的地奔跑,潘岳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抑制不住四肢百骸中蹿起的剧痛。仿佛他是一幅在风雨中侵蚀太久的青铜车轮,僵直不动的时候岿然如故,一旦被道路颠簸,铜锈就会簌簌而落,剥落出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内心。

潘岳知道,是余毒又发作了。这是孙秀特有的提醒他的方式——提醒他逃不出他的掌心,提醒他不要做无谓的对抗,却也提醒他无法一走了之,他的仇敌,他的使命,还在洛阳城中。

眼前一阵阵发黑,潘岳拼命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才抑制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惨叫。他知道马儿已经跑错了道路,前方不再是石崇的金谷园,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拉一下马缰绳,只能浑身冷汗地躺在马车上,昏厥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虽然全身如同被马车碾压过一样疼痛无力,潘岳却知道,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醒了?”一个声音冷冷地道,“那就起来说话吧。”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隐约有些熟悉,却又无比陌生。潘岳默默凝聚了一会力气,终于睁开眼,用手臂将自己支撑着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简朴的房间,除了身下细密的竹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而在他的不远处,端正地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裁剪简单,衣料却都是上乘,就如同她本人不施脂粉,年纪也不再年轻,却依然掩不住天生的丽色。

女子眼睁睁地看着潘岳艰难坐起,却没有一丝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主动开口。而潘岳,却在看清女子的面容之后,心头恍然一滞,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胡……贵嫔?”

他没有认错,整个洛阳,只有武帝的贵嫔胡芳能拥有如此夺目的美色。可是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胡芳从没有对自己如此冷言疾色的时候。

“居然还认得出我。”胡芳看着潘岳明显苍老的面容和花白的头发,心中恍惚了一下,口气却满是讥诮,“听说这些年潘侍郎巴结贾家春风得意,想不到也老了这么多。看来伺候贾南风和贾谧,也不是那么容易?”

潘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开口向胡芳讨一碗水。他们已经二十年不曾见面了,跨越了那么多的变迁,现在的胡芳,早不是当年那个古道热肠的少女,而自己,则更是不堪到无法用语言来分辩。

“这是哪里?”等了一会儿,潘岳问道。

“灵台。”胡芳简短地回答,末了却又补充,“我长年无事,就在这里研习天文。”

潘岳了然。灵台在洛阳城南,始建于东汉时期,乃是太史令用于观测天象的所在。他昏迷之后马匹乱跑,居然将他带到了这里,才偶然遇见了胡芳。听胡芳的口气,她对今日洛阳城内淮南王和赵王喋血相国府的事还不清楚,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连累她。

想到这里,潘岳站起身朝胡芳行了一个礼:“多谢贵嫔相救。在下这就告辞了。”

“你这就想走?”胡芳料不到潘岳初一见面就要离开,不由心中怨恨更深,厉声道,“你给我站住,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贵嫔请说。”潘岳停下脚步,脸上却渐渐浮现一丝苦笑,“若是贵嫔想问胡大将军的死因,在下无可辩驳,唯有俯首领罪。”当初因为给温裕收尸之事,潘岳与胡芳之父胡奋产生口角,致使胡奋病发而死,这其中虽有误会,但胡奋之死,潘岳确实脱不了责任。

“我父亲本就重病在身,他的死我可以不怪你。”胡芳压抑着胸腔里的悲愤,努力克制着问,“可你当年为讨好杨骏,罗织罪名陷害卫瓘家公子卫宣,害卫宣死于廷尉狱中,是也不是?”

“是。”潘岳僵硬地点了点头。

“可杨骏死后,你不仅拒绝为他送葬,还写下‘无危明以安位,祗居逼以示专’嘲讽故主,是也不是?”胡芳又问。

“是。”

“杨家倒台后,你投靠了新贵贾家。为了讨好贾谧,甚至在他坐车出行时望尘而拜,毫无廉耻,是也不是?”

“是。”

“贾南风设计陷害太子,你不仅知情还参与其中,是也不是?”说到这里,胡芳已经两眼含泪,嘴唇颤抖,声音越发尖锐起来。

“是。”潘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短促。

“为了讨好贾南风,你不仅在政事上用心,还亲身侍奉于她……”

“不是!”这一次,还不待胡芳说完,潘岳终于亢声否认。

胡芳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音惊得愣了愣,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滴落下来。她看着面前的潘岳,忽然苦笑了一下:“就算没有最后一个,你也已经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潘岳想要开口,却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只怕一开口就会有一口血直喷出来。于是他紧紧地抿住嘴,将那口血硬生生吞了下去,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胡芳厉声问,“你要去哪里?”

“与贵嫔无关。”潘岳哑声回答。胡芳对他误会已深,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跟她解释了。何况,哪怕胡芳最终像郗宁一样对他消除了误解,可那又怎么样呢?天下如此讥诮他的人千千万万,他难道能一个个地去解释吗?

唯一的希望,是用胜利的血迹来洗刷耻辱。可是淮南王司马允一死,他的前方,已是一片黑暗。

“你的朋友已经来接你了。”胡芳软下声气,难免有些不甘,“人马早已等在灵台外,是我存了私心,想和你说上两句话。”

“我的朋友?是谁?”潘岳惊问。石崇一直被自己蒙在鼓里,就算他得知消息,也断不会找得到这里来。”

“是我。”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接着,有人在门口向胡芳躬身行礼,“臣相国府参军陆机,见过贵嫔。”

“陆机,陆参军。”潘岳看着刚从相国府死里逃生的陆机,不由冷笑起来,“你先前对贵嫔说,是我的朋友?”

“昔日我与足下共为‘金谷二十四友’之一,说是朋友,也不为错吧。”陆机笑道,“如今各为其主,潘郎要与我割席断交,也还来得及。”

话说到这里,连胡芳也听出了不对。她来不及询问原委,只端起贵嫔的架子,朝陆机斥道:“大胆陆机,未得宣召擅自闯入贵嫔居所,你不要命了吗?”

“臣奉旨捉拿人犯,若有冒犯贵嫔之处,还请恕罪。”陆机口中请罪,眼中却有几分戏谑,“潘岳为人狡诈,臣唯恐他巧言令色欺骗贵嫔,因此匆匆赶来,防患于未然。”

“你怕我放他跑了?”胡芳此刻终于恍然大悟,“潘岳犯了什么罪,要你来捉拿他?”

“潘岳伙同淮南王司马允谋反,阴谋杀害赵王,臣奉赵王之命前来捉拿!”陆机说完,看向潘岳,“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为足下留一点颜面,就不必捆绑了。请吧。”

“站住!”胡芳没有料到自己泄露了潘岳行踪,竟给他惹来如此大祸,不仅怒道,“陆机,你先前说奉旨,后来又说是奉赵王之命,究竟旨意在哪里,你拿来我看!”

“贵嫔若要看,圣旨后面随时会补上。”陆机正色道,“请贵嫔让开,切莫耽误了公事。”

“原来赵王的意思就是圣旨,那究竟是潘岳和淮南王谋反,还是赵王谋反?”胡芳不仅不退,反倒拦在了潘岳身前,朝陆机斥道,“我好歹也是先帝嫔妃,想从我这里把人带走,你的资格还不够!”

“多谢贵嫔好意,不过到此为止吧。”潘岳从胡芳身后绕了出来,走到陆机的身边,“其实贵嫔刚才也说了,我的罪过,百死莫赎。”

“我方才都是气话,说那些,都是想听你解释……”胡芳知道自己救不下潘岳,却仍是不甘地问,“我不明白,你原先那么好的人,突然做出这些事情,难道是疯了吗?”

“那贵嫔就当我疯了吧。自从阿容死后,我就已经彻底地疯了。”潘岳呵呵笑了两声,随着陆机往外走去。身后,是胡芳压抑不住的失态痛哭:“杨姐姐曾经说过,若是她不在了就托我照顾你,可我,却亲手把你送进了死地……”

“檀郎不愧是檀郎,到了这个时候,贵嫔还想护着你。”陆机摇了摇头,轻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参军如今也算是赵王眼中的红人了。只不知我那份《禅位诏书》作废之后,赵王会不会让你来重新撰写?”见陆机脸上变了颜色,潘岳哈哈一笑,“我这个覆辙在此,陆参军可要借鉴,小心我的‘今日’,变成你的‘当初’。”

“你犯上作乱,罪在不赦,就让你逞逞口舌之快也没什么。”陆机口舌上一向斗不过潘岳,只好故作大度,“到了洛阳狱中,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天日昭昭,究竟是谁犯上作乱,日后自有公论。”潘岳走出灵台,一眼看见上百个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不由一笑,“好大的架势。走吧。”

淮南王率军攻打司马伦的相国府时,孙秀就躲在宫内,除了祈祷伏胤和司马蕤能斩杀司马允成功,其余的心思都用来盘算如何借此机会清洗朝中对司马伦不满的力量。

孙秀要杀的人里,首当其冲的便是潘岳。以前的孙秀,还期待着能像猫抓老鼠一样尽情地戏弄报复潘岳,然后让他死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可是现在,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让他死。因为他已经不能确定,若是潘岳再活下去,会不会再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

特别是潘岳为赵王司马伦撰写禅位诏书之后,司马伦对潘岳的态度更是让孙秀担忧。司马伦不仅一意孤行撤除了对潘岳的禁锢,放了潘岳的家人,还喜滋滋地琢磨着将来提拔他做哪个官职。孙秀担心,若是再任凭赵王被潘岳蛊惑下去,只怕将来危险的人会变成自己。

只有在对潘岳有关的事情上,司马伦才不会对孙秀言听计从。

因此,当孙秀听说潘岳在相国府外箭射司马伦时,不禁高兴得抚掌大笑——这一次,饶是司马伦再偏袒潘岳,也绝不会再容忍一个当众射杀他的人活下去。司马伦的性格,平素颟顸散漫,可一旦触及了他的根本,立刻就会变得残忍无情。这一点,司马伦倒是继承到了司马氏的家传特质。

听说陆机已经在洛阳城外灵台搜捕到潘岳的消息后,孙秀顾不得手头还要收拾这场兵变的残局,立刻对侍从下令:“告诉陆机,把潘岳径直押入我府中,我要亲自审问。”

然而就在孙秀肆无忌惮地琢磨怎么折磨潘岳的时候,侍从前来回禀:“回中书令,陆参军已经将人犯押到廷尉狱,交付给廷尉顾荣了。”

“什么?”孙秀一脚将侍从踢了个跟头,“你没有把我的命令传给陆机?”

“传了,可是陆参军说……说……”侍从对上孙秀阴鸷的面容,体若筛糠,“他说按朝廷律法,人犯都应交由廷尉审理,断无……断无直接押送中书令的道理。他还说……”侍从咽了一口唾沫,“说若是孙令要亲审人犯,可以去跟顾廷尉商量。”

“好你个陆机!”孙秀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他原本以为以陆机以往与潘岳的龃龉,让他去抓潘岳必定能大大羞辱潘岳一番。却不料这个家伙此刻竟来显摆他的名士风度,竟不顾私怨一心为公,这不是打他孙秀的脸么?只可惜现在赵王大事在即,陆机还有可用之处,孙秀只能咬牙先把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刚记下了陆机这笔账,孙秀很快又记下了一笔——他派去廷尉府索要潘岳的侍从回禀,廷尉正顾荣不肯将潘岳交给他们,说是兹事体大,所有相关人犯需要共同审理。另外顾荣还带话规劝孙秀,不能按照他的授意将淮南王府的属官和故旧一并问斩,否则株连过大上干天和,只怕对赵王和孙秀的名声不利。

顾荣和陆机一样出身东吴世家,算是难得的投靠赵王的世家子弟之一。因此孙秀就算再恨,此刻也绝不能拿顾荣开刀,免得兔死狐悲,寒了洛阳那些作壁上观的世家大族的心,将他们推到赵王的对立面去。因此他横下一条心,推开书案长身而起:“那我们就到廷尉狱去走一趟!”

孙秀当上中书令之后,耳畔听到的都是溜须拍马的声音,眼中看到的都是谄媚讨好的笑容,早已飘飘然起来。却不料今日连遭陆机、顾荣不咸不淡的打击之后,在廷尉狱外又碰上了生平劲敌之一——刘琨。

孙秀这辈子仇人众多:潘岳、欧阳建、马敦……不过这些人不是已经被他弄死了,就是离死不远,可是偏偏有几个人,哪怕他恨得牙根痒痒,暂时却无法撼动他们。这几个人,就是赵王世子司马荂和他的两个小舅子——刘舆刘琨兄弟。当初他们趁司马伦外出时差点将孙秀打死抛尸,孙秀死里逃生之后却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此刻见刘琨带人牢牢地守在廷尉狱门口,孙秀纳罕之际,不满地问:“刘郎君没事守着监狱做什么?顾廷尉也不嫌你挡了他的道么?”

“是顾廷尉允许我待在这里的。”刘琨看着身着中书令服色的孙秀,眼神却仿佛在看一只戴着衣冠的猴子,“廷尉狱是朝廷重地,既不能放不三不四的人出来,也不能放不三不四的人进去。你说是不是啊,孙令?”见孙秀蓦地变了脸色,却又只能按捺住不敢发泄,刘琨大笑,“怎么,孙令是想进廷尉狱吗?不着急不着急,你迟早有进去的一天。”

“本官要去见赵王,只是路过这里而已。”孙秀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进去廷尉狱倒未必是最坏,你看淮南王司马允,还等不到进廷尉狱就身死街头。刘郎君也小心些才好。”说完,吩咐车夫往赵王司马伦的相国府驶去。

相国府经过大半天的激战,此刻还是一片狼藉。孙秀看见府内每根树干上都插着的几百枝箭,不禁心中庆幸:关键时刻,还是躲在宫中比较安全。毕竟司马衷虽然是个白痴,却头顶着天子的冠冕,投鼠忌器,他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孙秀原本以为司马伦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看见自己必定会大悲大喜,却不料他见到司马伦时,司马伦只是站在后宅内,正直勾勾地打量着摆满了整个院子的箱子——那些箱子里,满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看样子,虽然买不下整个洛阳,随便买个其他城池不在话下。

“臣孙秀见过赵王殿下。”孙秀见司马伦还在发怔,连忙高声见礼。

“哦。”司马伦转头看了一眼孙秀,眼神还有些恍惚。

“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孙秀在司马伦面前从不拘谨,一边浏览那些金光灿烂的箱子,一边奇怪地问。

“石崇刚派人送来的。”司马伦回答,“他想用这些,换潘岳的命。”

“那王爷答应他了吗?”孙秀着急地问。

司马伦摇了摇头:“还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他呆滞的眼眸映照着那些珠宝,凭空增添了一点亮色,“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孙秀见司马伦到这个时候还面带犹豫,不禁大怒,“潘岳非杀不可,不仅要杀,还要灭他三族,好震慑那些胆敢冒犯王爷的乱臣贼子!若是王爷连当众想射杀你的潘岳都能赦免,那以后还怎么可能竖立威严,实现王爷的宏大抱负?这一次他没能伤着王爷实属侥幸,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不杀潘岳,以后死的就是你和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司马伦蓦地伸手堵住了耳朵,慢慢蹲下身去,眼中慢慢有了泪光,“我也恨他啊,恨这几十年来,我再怎么对他好,也捂不暖他的心。只有他死了,我才会真正平静下来……可是,有些东西我念叨了一辈子,我舍不得……”

“这些东西算什么,石崇的九牛一毛而已!”孙秀故意曲解了司马伦的意思,一脚踹向一只装满了珠宝的箱子,“石崇也不是好东西。只要王爷愿意,我就把石崇所有的财宝都送到你面前!”

见司马伦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孙秀深怕自己还说得不够明白,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天上地下,只要王爷想要的,我都会奉送给你。而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杀掉潘岳!若是王爷同意,就点点头吧。”

一滴眼泪从司马伦的眼中滚了出来,是他长着一颗肉瘤的那只右眼,这让他的悲伤都显得古怪而狰狞。终于,他点了点头:“杀吧,杀了省心。”

“好,那臣这就去草拟诏书。”孙秀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又向司马伦道,“对了,臣还想讨要王爷一封手书,好到廷尉狱去最后审问一次潘岳,说不定,能从他口中掏出一些同党的名字。”

“你去看看他吧,本王就不去了。去了,我又会不舍得……”司马伦似乎没有听见孙秀的话,神色恍惚地笑了起来,“当年,我是为了让他臣服才生出夺权之心,如今我真的夺取了权力,却不得不杀了他……”

“王爷,麻烦赐臣一封手书。”孙秀不愿听司马伦这些婆婆妈妈的感慨,迫不及待地催促。

孙秀这么一催,倒是把司马伦从迷茫中唤醒过来。他忽然狠狠地盯住孙秀,难得地露出一分上位者的强势,“要杀檀郎可以,但不准像以前那样对他用刑。本王虽然注定要当一个坏人,可这最后一点仁慈,我还是要留给檀郎。”

潘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从草铺上撑起酸痛的身子,走到紧紧锁住的牢门口,看到琅琊王司马睿靠坐在外面,额头抵着墙正在打盹。

“睿儿。”见司马睿的姿势十分不舒服,潘岳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小心着凉,快回去睡吧。”

“老师!”司马睿原本就睡得很浅,此刻立时清醒过来。他迅捷地站起身,隔着廷尉狱的木栏抓住了潘岳的手,“老师,你昨晚睡得很不安慰,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一会儿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没什么,不用看了。”潘岳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倒是你,在这里守了一夜了,快回去吧。有顾廷尉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和刘琨他们说好了,在这里轮班值守。”司马睿拉着潘岳坐下,神色忿忿,“孙秀那个小人,不得不防。顾廷尉虽然照顾老师,但孙秀若是硬闯,顾廷尉也不能和他硬来。”

“难道你就可以硬来了?”潘岳有些愠怒地道,“我早就叮嘱过你,‘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如今形势复杂,你又势单力薄,就应该闭门读书,修身养德,不要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我想救老师,怎么乱七八糟了?”司马睿急道,“我昨日还和石崇、刘琨他们商议,要怎么救老师出狱呢。石崇打算先去贿赂赵王,就算赵王不同意,我们还可以联系江湖上的剑客来劫狱!”

“胡说!”潘岳立刻截住了司马睿的话头,“这里是廷尉狱,哪里是说劫就劫的?一旦消息泄露,你和刘琨他们都是担当不起的罪过!”

“可是,可是老师会、会死的……”司马睿说到急处,儿时口吃的毛病又犯了起来,憋得满脸通红,“听说孙秀已、已经拟旨要处斩老师,我不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老师去死……”

“我犯了罪过,确实该当一死。没能和淮南王一起死在相国府的战场上,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潘岳从木栏的空隙里摸了摸司马睿的头,制止住他急切的反驳,“参与陷害太子,是我一生抹不去的污点,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的是疯了。所以我必须一死,作为赎罪。”他仰起头,将即将掉落的眼泪又吞了回去,“当初隐士孙登就说过,只要阿容活着,我就不会死。果然阿容一死,我就失了神智,自蹈死地,怨不得旁人。”

“可是老师若死了,这个朝廷怎么办?”司马睿绝望地道,“还记得我以前给老师提过的六凶星吗?传言六凶星轮番侵犯紫薇,带来天下大乱,老师不在的话,其他人都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谁又肯挺身而出拯救危局?”

“你太高估我了。”潘岳苦笑,“何况六凶星的说法只是谣言,你怎么还在念念不忘?”

“不,不是谣言,我发现这是有根据的!”司马睿连忙道,“以前我和老师分析过,六凶星中的火星是杨骏,铃星是贾皇后,地劫星是贾谧,现在我终于知道六凶星为首的擎羊和陀罗是谁了!”

“是谁?”潘岳奇怪地问。

“擎羊是刑克之星,专主凶煞破坏,命主必有刑伤破相,一意孤行,机谋狡诈,为人勇敢而残忍。我听人说孙秀胸前有三道极深的鞭伤,那这个擎羊星就是孙秀无疑了!”司马睿见潘岳沉吟不语,又接着道,“至于陀罗,自然是赵王了。陀罗入命者,身形雄壮,脸呈方圆形,若是做官的人,便会显得肥胖。他心术不正,东奔西走,喜欢行奸弄巧,言语浮夸,岂不正是赵王的写照?”

听司马睿说得头头是道,潘岳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头:“怎么成天研究这些。那我问你,你算得出六凶星最后一个地空星是谁吗?”

“这个,我还没看出来……”司马睿摸了摸头,感觉老师有些不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实我也就是偶尔看看这类闲书,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喜欢钻研律法和法家学说。”

“哦,那你说说,你最近领悟了什么?”潘岳似乎忘了自己身在牢狱,随时有性命之忧,反倒有兴致问起了司马睿的课业。这种态度,让司马睿甚为奇怪,直到若干年后,他才体会到了老师临死之际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我觉得如今朝政的弊端,在于法律太过宽松,特别是世家大族,不仅明目张胆触犯法律,就算偶尔被司法官员逮住,也可以通过六议或赎金逃罪。这样的结果,就是世家大族大肆鲸吞土地山川,荫蔽流民逃避税收,以至于国家一日日贫穷,而他们却一日日壮大。”司马睿开了头,就越说越是兴起,“所以我主张用申不害和韩非的理论来救世,任法裁物,绳御四海,从而约束世家权贵。这首先要做的,就是世家大族和平民百姓一样纳税,还要清查他们荫蔽的人口,核实他们侵占的土地,从而增加朝廷的税收和兵源,加大朝廷的权威。”

潘岳静静地听司马睿说着,不时轻轻点头。司马睿的这个观点,其实和当初的贾南风不谋而合,只是贾南风更知道施行的苦楚——若没有强大的皇权,想要约束当今越演越烈的世家门阀势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老师,我说得对吗?”司马睿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潘岳。

“说得对。这些年朝廷的乱象,根源就在于皇权羸弱,法治不张,所以世家和宗室心中毫无敬畏,想要凭借军权和诡计攫取权力。”潘岳叹息了一声,又欣慰地看着司马睿,“睿儿有这种想法很好,就是将来若有机会实施,一定要记得戒急用忍,还要取得世家杰出子弟的支持。”

“我知道的,我现在与琅琊王氏的王导私交甚好,还有他的从兄王敦,也是不世出的英雄。”司马睿略有些兴奋地道,“老师记得吧,王导还是你引荐给我为友的。”

“那就好。”潘岳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现在你年纪还小,资历不够,一定要韬光养晦,保全自己。若是洛阳日后大乱,你也可以暂且回归封国,再不济还可以南渡江东,至少可以保住一缕文脉不息……”

两人正说话,忽然有相熟的狱卒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琅琊王殿下,中书令来了,还请殿下回避。”

“孙秀来了?”司马睿一听,勃然起身,用手按住了腰侧的剑柄,“我正要好好会一会他!”

“睿儿!”潘岳怒喝一声,“我刚刚才说的话,你转眼就忘了么?”

“老师!”司马睿转过头,眼中已担忧得发红,“孙秀恨老师入骨,此番老师身陷囹圄,若是我不在,只怕孙秀会……会对老师……”他嘴唇抖了几下,终于没有把可怕的猜想说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潘岳催促道,“我有准备,你快走吧。”

“那我就躲在附近,若是孙秀胆敢对老师无礼,我就……我就和他……”司马睿想起潘岳方才的警告,嗫嚅着没有把“拼命”二字说出来。

“孙秀掌握了起草诏书的权力,就等于掌控了天子,任何人都救不了我的!”潘岳急得隔着木栏推了司马睿一把,“这一次,我必须死。只有我死,才能刺激洛阳城内外麻木的人心,才能将刘琨他们与孙秀的矛盾挑到极致。到时候孙秀和司马伦在洛阳城内斗不止、人心尽失,齐王从外面带兵前来勤王护驾,才有胜利的把握……”

“老师,原来你最后的希望,还是在齐王身上?可是你知不知道,齐王为了取得赵王和孙秀的信任,竟然亲手杀死了拥戴他的义士王处穆,并将首级送给了赵王!这样的人,真的能够信任吗?”司马睿见潘岳声色俱厉,不敢再做无谓的耽搁。然而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心中依然忍不住黯然神伤——老师最看重的人,原来一直都是齐王司马冏。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齐王铺路。齐王齐王,你何其有幸,竟能得老师这样的人物倾力倾命相助!若你日后辜负老师的期望,我司马睿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司马睿刚刚离开,孙秀便前呼后拥地走进了廷尉狱,来到潘岳的牢门外。见潘岳只是坐在草铺上,正眼也不望向外面,立刻有孙秀的手下狐假虎威地喝道:“中书令驾到,人犯还不见礼,想吃板子吗?”

“赵王怎么没来?”潘岳慢吞吞地看了一眼孙秀,终于开口。

“你还想再度迷惑赵王吗?想不到一向矜持的檀郎,也有想凭借美貌活命的时候,可惜啊,你现在年老色衰,赵王再也看不上你了。”孙秀促狭地冷笑了一声,见潘岳并不言语,也不着急。毕竟他这次前来,虽然得了司马伦的严令不能用刑,但他早已准备好了几个消息,不信潘岳不崩溃求饶。

心理上的打击,往往比肉体的折磨更痛苦。这一点,孙秀熟谙于心。现在,他就要细细品味这最终胜利的滋味了。

“大概你也知道了,石崇拿出一半家财,想要赎你一条命。”孙秀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笑道,“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石崇和他外甥欧阳建如今也是淮南王乱党,明早就要和你一起上东市刑场了。”

不出孙秀所料,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顿时震慑住了潘岳。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孙秀,颤声道:“石崇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你们这样任意株连,不怕失去人心吗?”

“人心?人心就是嫉妒石崇,凭什么他就那么有钱?若是他早把家财散尽,哪里会有杀身之祸?”孙秀笑了笑,又表情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可惜了绿珠,那样绝色的美女,死得竟是那么难看。”

“绿珠怎么了?”潘岳想起金谷园中那个才貌双全的女主人,虽然接触不多,却早有惺惺相惜之感。如今听说她惨死,饶是潘岳不愿在孙秀面前示弱,依然忍不住红了眼眶。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檀郎是个温柔多情的种子,否则怎么能写得出那么多缠绵悱恻的诗文来。”孙秀细细品味着潘岳的脆弱,嘻嘻笑道,“绿珠的事你可别冤枉我,是石崇逼死她的。我原本有怜香惜玉之心,想向石崇把绿珠讨要过来。谁知石崇愿意给我十几个美女,也不肯让出绿珠,彻底把我惹火了。我派人抓捕石崇的时候,石崇故意对绿珠说:‘我就是为了你家破人亡。’绿珠一听,便从金谷园最高的那座楼上跳了下来,可怜花容月貌,竟摔得血肉模糊……唉,你若是不信,明日到刑场的时候,你可以亲自问问石崇。”

“也好,大家一起走也好。”潘岳怔了一会,忽然露出了一丝苦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当日我写给石崇的诗,想不到会一语成谶。”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见潘岳的神色渐渐平复下去,孙秀适时地抛出了第二个杀手锏,“你的家人没能跑得太远,就被抓住了。你想不想见见他们呢?”

“你会让我见吗?”潘岳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努力平静地问。

“见,当然可以见。”孙秀哈哈笑道,“诏书马上就下来,将你和石崇、欧阳建这些淮南王乱党一起夷三族。明天刑场上,你就可以见到你母亲和大哥了,哈哈哈!”

“夷三族”是当时最重的刑罚,就是要将人犯的父族、母族和妻族一起处死。因此这个消息,无异于将一柄利剑刺入潘岳的心口,痛得他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混乱一片,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幸亏阿容不在了,否则她也会被自己连累……

“唉,真是可惜啊。”孙秀欣赏着潘岳的脸色,适时地补刀,“我记得檀郎以前辞官奉母被传为佳话,与王祥卧冰求鲤一起要流芳百世的,可惜现在害得老母亲临死挨上一刀,这孝子之名就变成一个笑话了。”

潘岳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攥住了身下铺的稻草。此时此刻,唯有母亲邢夫人临行前的一句话还可以支撑着他:“如今知道你想为国除贼,娘也懂得大义,怎么还会苛责你?”而随着思路渐渐清明,潘岳记起孙秀方才只提到了母亲和大哥潘释,那么看来侄儿潘伯武已在女侠郗宁的帮助下逃出生天。潘家有后,无论如何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孙秀见潘岳久久不语,冷笑道,“你这种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死到临头只会念叨一句‘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唯一的期望,是岁月流逝,如今的是是非非都成为传说,无人可以勘察真伪,唯有你写下的那些文字,可以流传百世,让人们记得你的才情却忘却你的罪过——我说得对不对?”

“对。”潘岳终于笑了,“千百年后,我还是后人眼中才情绝代的檀郎,而你呢,始终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明知会这样,又能怎么办?”

“你的所谓才情,不过就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吧?”孙秀早有准备,拍了拍手,顿时有几个人抱着厚厚几摞文卷走了过来,一股脑儿抛在牢门外的青石地面上。

“这些是我从各个地方搜罗的你的文字,有存放在朝廷府库内的奏表,有石崇帮你出资编纂抄录的诗稿,有各类借古讽今的辞赋,有为各色人等写的哀诔文,还有为杨容姬写的情诗和悼亡诗。”孙秀口中如数家珍,穿着厚厚官靴的脚却使劲踩踏着地上的文稿,恨不得磨平上面的每一个字,“等你死后,能够代表你一生存在过的就是这些文字。可是如果我一把火将它们都烧了,你的一生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千百年后,人们读到的只会是我为你涂抹过的丑态——以色侍人、趋炎附势、望拜路尘、陷害太子、汲汲钻营、连你的母亲都看不下去,说不定就连你‘掷果盈车’的美名,也会被说成是你被押赴东市行刑时,人们往你的囚车投掷水果……”想着史书就攥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篡改,孙秀越说越说得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来人,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火苗蹿了起来,越烧越旺,将一旁孙秀恣肆的嘴脸映照得诡异而扭曲。

“可惜,很多东西是记在人们脑子里的,你想烧也烧不干净。”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化为一团火焰,潘岳闭上眼睛,喃喃地道。

“光记在脑子里有什么用?”孙秀狂妄地笑道,“有我当政一天,我就下令天下封禁你的文字。最多一代人以后,他们就会彻底忘记你的本来面目,只记得一个美貌却无耻的妖孽!哈哈哈,我早就说过,让你死太容易,我要做的,就是要让你死无全尸、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既然已生背骂名,又何惧死无全尸。”潘岳微微一笑,“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对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们俩的胜负,其实还未可知。”

“胡说,我明明已经胜利了,你为什么还不承认?”孙秀大怒,抓住牢门的栏杆咆哮道,“你死到临头,我却位极人臣,掌握天下大权,这样明显的胜负,天下人都看得出来!”

“那就让天下人继续看下去吧。”潘岳的眼中倒映着木栏外跳动的火焰。随着他的着述一点点变成灰烬,火焰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暗,最终,完全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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