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大亮,杨骏就匆匆地进了宫。从他浮肿的黑眼圈可以看出,虽然勉强回府休息,这一夜他也几乎未能成眠。
“安仁,情况怎么样?”迎面遇见从含章殿内走出来的潘岳,杨骏不理会他躬身行礼,劈头盖脑地问。
“谨遵主公之命,昨夜除了在下,并无其他人进入寝殿。”潘岳说着侧开身,让杨骏走进了黑魆魆的含章殿。
杨骏接过潘岳手中的蜡烛,走到司马炎的涂金八版直脚床旁。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再行君臣大礼,只把蜡烛凑到司马炎脸旁,随即轻轻地“啊”了一声——此刻的司马炎双目紧闭,脸色晦暗,连嘴唇都已发黑。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晋朝的开国天子,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昨天我走的时候还平稳,怎么一夜就成这样了?”杨骏朝潘岳疑惑地一瞥。
“昨夜出了一些异状,想必值守在殿外的禁军也听到了。”潘岳请杨骏走远了一些,压低声音道,“昨夜三更时分,陛下忽然圆睁双眼说起了呓语。在下模糊听到了一些,似乎是……似乎是齐献王的鬼魂来过了。”
“什么,齐献王又来了?”杨骏早被之前一系列司马攸显灵的故事吓破了胆,加上温裕尸变诅咒杨家一事,顿时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请法师来画几个平安符?”
“主公不必惊慌。据在下猜测,齐献王昨夜前来并非怨魂作祟,只是想要向陛下打探是谁下毒害死了他。”潘岳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着杨骏的反应。
“对啊,是谁害死他就让他去找谁,求他以后不要再出现了!”杨骏说着,朝着天上连连作揖,就仿佛司马攸的灵魂还在这座大殿上盘旋一般。
“皇后驾到!”随着殿外内侍一声禀告,殿门再度打开,皇后杨芷摈开随从,独自走了进来。
虽然连日来照顾天子司马炎着实劳累,但杨芷的妆容依然描画得十分精致。她和父亲杨骏互相见了礼,眼角偷偷瞥向一旁的潘岳,却见他只是低头行礼,似乎根本不曾注意过自己刻意早起准备的这身装扮。
“陛下怎么样了?”杨芷收敛心中小小的失落,将注意力调整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来。
“估计就这半日光景了。”杨骏此刻已经恢复了清明,拉着女儿的手说,“事不宜迟,我们得准备遗诏了。”
“可是要立遗诏,必定得召中书监华廙亲自撰写,中书令何劭也必须在场。万一……”杨芷有些疑虑地道。
“殿外禁军都是我的人,华廙要是不肯听话,我就杀了他!”杨骏狠道。
“有爹爹在,华廙不足虑。”杨芷咬了咬下唇,“我担心的是陛下万一不肯同意爹爹单独辅政,消息难免会泄露出去……”
杨骏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杨芷说得不错,司马炎虽然已经濒死,却始终没有断气。若是把中书令何劭和中书监华廙都招来,司马炎难保在临死之际做出什么反对的姿态,他杨骏以后想独揽朝政就会招来诸多非议。毕竟司马炎这些天,心心念念一直在等着汝南王司马亮呢。
“安仁,你出个主意。”杨骏拈了拈稀疏的胡子,转头看向潘岳。他费心将潘岳安置在此,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陛下此刻口不能言,唯能点头摇头而已。而重病之人体虚无力,想要摇头,需要比点头付出几倍的力气。”潘岳思忖道,“所以只要皇后问出的问题有技巧,就不怕何劭华廙等人。”
“哦,那该怎样问话,还请檀郎教我。”杨芷脱口说出这句话,立刻察觉“檀郎”二字不妥,连忙用袖子遮住口,耳根都有些红了。
“皇后放心,容臣思索一二。”潘岳似乎没有注意到杨芷的异状,果然垂眸沉思起来。
杨骏一向对潘岳的才智颇为放心,见他向皇后杨芷低声交代后隐入偏殿,便立刻派人去召中书令何劭和中书监华廙,让他们准备好笔墨,为司马炎撰写遗诏。
过了不久,中书令何劭和中书监华廙果然赶到,跪伏在司马炎的床前聆听圣训。而皇后杨芷则坐在司马炎床边,轻轻地呼唤道:“陛下,陛下可听得见臣妾吗?”
司马炎原本经过昨夜对“司马攸”的一番发泄,残余的精神力气全部耗空,之所以还固执地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留下符合自己心愿的遗诏。此刻他努力张开眼睛,拼命蠕动着嘴唇想要说出什么,却力不从心,只急得喉咙里发出空洞的喘息声,手指将身下所铺的丝绸褥子抓出了凌乱的褶皱。
“陛下莫急,妾来代陛下说,陛下只要点头摇头便好。”杨芷关切地说着,附身靠近司马炎,“陛下此刻放心不下的,是否是太子和社稷?”
这话说到了司马炎的心坎上,他顿时点了点头。而近在咫尺的中书令何劭和中书监华廙,也密切注视着皇帝最后的一举一动。
“陛下封国丈为临晋侯,是不是要他日后辅佐太子?”杨芷又问。
司马炎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他多年来苦心栽培外戚,原本就是为了不成器的太子司马衷。
“临晋侯杨骏既为辅臣,处理朝中大事,是否有止宿宫中之权?”杨芷见司马炎不动弹,赶紧追补了一句,“若能止宿宫中,宜有兵仗护卫,并节制其余兵权。”
司马炎此刻力气已经所剩无几,心中却惦记着那一点念头,已经无暇分辨杨芷后面说了什么。他紧紧握住杨芷的手腕,用最后一丝力气勉强出声:“还有……汝……南……王……亮……”
病重的皇帝语声低弱,一字一吞,但站在床头的杨骏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吓出了一声冷汗。他下意识地望向跪在床前的中书令何劭和中书监华廙,见二人只是侧着耳朵专心聆听,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否明白了司马炎召唤汝南王司马亮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