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
——潘岳
太康十年,潘岳因前驸马卫宣一事处置不力,被免去官职,罢为庶民。而他大力辅佐的车骑将军、国丈杨骏,则成功排挤了二弟杨珧、政敌卫瓘,尽揽朝中大权。
天子司马炎此刻也觉察出了杨骏的野心,却已无力约束。这段时间来经历了司马攸还魂、洛阳地陷、太庙折梁、宫室大火、温裕尸变种种灵异之事,司马炎的精神遭受了一次又一次重创,终于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彻底病倒。即使朝廷为了祈福将年号“太康”改为“太熙”,也没有阻止他的身体无可挽回地颓败下去。
皇后杨芷当仁不让地包揽了侍奉天子病榻的职责,而国丈杨骏也一有机会就呆在司马炎的寝殿含章殿里,没有杨骏杨芷父女的允许,谁都不能擅自进入寝殿。
甚至包括太子司马衷夫妇。
这一日,太子妃贾南风陪同太子前来请安探病,照旧被皇后杨芷一句“陛下需要静养,请太子改日再来”给挡了驾。司马衷原本见了父亲就紧张,此番便如得了赦令一般,欢欢喜喜就想跑回东宫去,让贾南风恨不得用长指甲在他脸上抓挠一把。
藏在衣袖里的指甲将掌心掐得生疼,贾南风回头望着戒备森严的天子寝殿,忽然看见夫人赵粲悻悻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贾南风一双灵活的眼珠转了转,吩咐宫人先侍奉太子回东宫,自己则走过去向赵粲见礼:“夫人方才是去侍候陛下了吗?”
“有皇后在那里,哪里轮得到我去侍候?”赵粲哼了一声,“原本是陛下特地提起我,皇后不得已才让我进了含章殿。不料杨国丈一到,皇后立刻将我赶了出来。也不知道他们父女有什么体己话儿,不能当着外人说?”
“别人是外人倒也罢了,夫人可是元皇后的表妹,说起来和当今皇后、和杨国丈都是一家人呢。”贾南风偷觑了一眼赵粲的脸色,故意笑道。
这番火上浇油果然起到了效果,赵粲的神情越加忿忿:“我是元皇后的表妹,可不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如今杨国丈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要算计,我又算得了什么?日后陛下若是有个万一……还不知道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夫人暂且宽心,这天下还姓司马呢。”贾南风拉着赵粲走到僻静处,将侍奉的宫人们全都远远遣开,这才低声道,“以陛下之圣明,这几日必有所行动,断不会让他们父女把前朝后宫都把持了去。”
“太子妃,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赵粲含笑斜睨了一下四周,见无人偷听,便凑到贾南风耳边道,“今日陛下连下了两道圣旨,一是任命汝南王为侍中,与杨国丈共辅朝政;二是任命王佑为北军中候,率领洛阳禁军。就因为这两道旨意,杨国丈和皇后才慌了手脚。”
“原来如此。”贾南风点了点头。汝南王司马亮是司马懿第四子,当今天子的四叔,除却疯癫的平原王司马干,他年级最大辈分也最高,是如今司马炎可以托付后事的宗室首选。而王佑是太原王氏子弟,地位不偏不倚,司马炎这番布置,就是要让司马家宗室和世家大族共同掣肘外戚杨家了。
“皇后成天守着陛下,却依然守出了这两道圣旨,也真是笑死人了。”赵粲酸溜溜地道。
“可是这还不够啊,杨国丈下一步肯定会想对策的。只可惜……”贾南风原本兴奋地揣摩着杨骏父女的动向,却蓦地想起太子司马衷那一副浑浑噩噩的呆滞神情,心中一苦,泄了精神,“只可惜我们是后宫女子,又没有父兄支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话我说得,太子妃可说不得。”赵粲殷切地拉起贾南风的手,“毕竟,日后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
树影婆娑,暗香浮动,宫装丽人莲步轻移,喁喁耳语,正是宫中最常见的休闲图卷。谁也闻不见,那氤氲的脂粉香底,已经暗暗涌起了一股血腥气。
两日之后,洛阳延熹里中,来了两个身穿便服的中年人。他们在密如蛛网的里巷里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潘岳租住的小院。
开门的老仆李伯眯起眼睛,好半天才认出敲门的矮胖中年人:“您是……朱主簿?”
“下官正是车骑将军府主簿朱振。”朱振朝李伯扬了扬下巴,“快去禀告你家郎君,就说有贵客到了。”
等到潘岳迎出来时,那所谓的贵客正拈着颏下的山羊胡,随意打量着狭小的庭院。潘岳认出来人,连忙上前施礼:“寒舍敝陋,怎敢劳杨将军玉趾亲临?”
“哈哈,想起多日不见安仁,就叫朱主簿带我来拜望。安仁可不要嫌我们唐突啊。”来人正是车骑将军、国丈杨骏。他伸手将潘岳扶起,指着院子里堆放的一些箱笼问:“怎么,安仁要搬家?”
“洛阳米贵,房租更贵。”潘岳点了点头,赧颜道,“在下失了官职,也就断了俸禄,租不起延熹里的房子,打算搬到城外去。”
“安仁免官,是老夫之过也。”杨骏感慨了一句,转头对朱振吩咐,“命人准备五万钱,立刻送过来。”
“多谢杨将军!”潘岳躬身致谢,“只是无功不受禄……”
“安仁替我除去了卫瓘老儿这个绊脚石,怎么会无功,简直是大大地有功!”
“在下就如同杨将军离弦之箭,即使射中了拦路之虎,也无法再为杨将军驱策了。”潘岳的语声,含着淡淡的失落。
“安仁这样的大才,怎么可能被埋没?就算你已是离弦之箭,老夫也要把你捡回来的。”杨骏哈哈一笑,拍了拍潘岳的肩膀,“我此番登门,正是有一些疑惑想要请教安仁。”
“杨将军请进屋上座。”潘岳延请杨骏和朱振进了屋,又亲自将房门闩好,这才在下手坐下,“杨将军有话请讲,潘岳必定知无不言。”
“你说吧。”杨骏朝朱振点了点头,半合上了眼睛。连日在司马炎病榻前打转,他确实十分疲惫。
“陛下这些日子来,对主公有了防范之心。”朱振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地道,“不知安仁可曾听说陛下新发的两道圣旨,一是召汝南王为侍中,二是任命王佑为北军中候。”
“安仁可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见潘岳面色如常,杨骏试探着问。
“汝南王可曾觐见陛下了?”潘岳问。
“不曾。”杨骏摇头。他和皇后杨芷日夜守在司马炎寝殿,就是要将一切隐患人物排除在司马炎视线之外。
“那就无忧了!”潘岳拍手笑道,“王佑谨慎,虽领禁军,却绝不敢擅用。汝南王只要无法进宫,便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