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后退了一步,目光却蓦地被囚室的一面墙壁吸引。透过狭小天窗中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见了坚硬的石墙上一滩可疑的污迹。鬼使神差地,潘岳伸出手指摸了摸,不出意外地发现指尖上沾染了几点黏腻的发黑的血痕。
“那卫宣从进来以后一直安安静静的,小的们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撞了墙,祈请郎君恕罪!”
“小人得知了消息立马赶来,然而他求死之心太甚,一撞之下脑浆迸裂,已是神仙都救不活了!”
看守卫宣的几个狱卒和狱医自知罪责难逃,纷纷跪地申辩哀求。
“跟你们无关,错的人是我。”潘岳想要挥手,全身却如同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将卫驸马的尸身妥善安置,尽快送回菑阳公府上去吧。”
“这……卫宣此刻还未脱罪,就这么送回家去?”一个狱卒期期艾艾地问,“要不,郎君再去请示一下廷尉大人?”
“我说送回去就送回去!现在就送,一刻也不许耽搁!”潘岳蓦地嘶吼出来,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要是上面怪罪,我一力承担!”
因为若是再耽误一阵,待到卫宣的尸体彻底僵硬,只怕他的家人想给他换一身干净衣裳,都不可能了。
眼看众人七手八脚将卫宣的尸体抬了出去,装上推车送往卫瓘府中,潘岳在廷尉府门口站了一会,终于对一旁提心吊胆的李伯道:“我们回家。”
“老师,你回来啦!”刚一进家门,立刻有一个人影如同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来,“师母正在陪我写字,老师来看看我写得好不好?”
“睿儿来了。”潘岳伸手揽住活蹦乱跳的少年,苍白的脸上勉强勾起一个笑容。
“睿儿一早就过来了,一直在等你回来。”杨容姬从庭院中的茵席上站起身,却蓦地发现潘岳异样的神色,盈盈笑意顿时停滞在脸上。
“老师,我刚才正在抄齐献王的《下教诸吏慎刑书》,你看看我的字写得好不好?”琅琊王世子司马睿毕竟年少,没有察觉出任何异状,只是兴冲冲地将自己抄写的文稿献宝一般递到潘岳面前。
司马睿虽然以弟子自居,毕竟是天潢贵胄,潘岳不得不强打精神看向那幅墨迹未干的文字。匆匆一瞥之间,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抄写着:“郑铸刑书,叔向不韪;范宣议制,仲尼讥之。令皆如旧,无所增损。其常节度所不及者,随事处决。诸吏各竭乃心,思同在公古人之节……”
似乎当头一棒重重击下,潘岳眼前一花,身子不由踉跄了一下,恰好被一旁的杨容姬扶住。
“我没事……”潘岳恍惚中见杨容姬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清她说什么,便轻轻挣脱了她的搀扶,径直往后院走去,“我去洗洗手。”
后院中有一口水井,井架上系着一只木桶。潘岳抛下井绳打了半桶水上来,将微微抽搐的双手浸没进去。
冰凉的井水如同无孔不入的细针,刺进他旧伤未愈的手腕,然而他却固执地不肯将手抽出。指尖上暗红的血痕早已清洗干净,可潘岳仍旧大力地搓洗着,就仿佛囚室墙壁上那滩血不仅钻进了他的手指,也沿着血管流遍了他的全身,无论怎样都无法去除。
“郑铸刑书,叔向不韪;范宣议制,仲尼讥之。”方才司马睿抄写的句子又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那是司马攸生前所写的《下教诸吏慎刑书》。潘岳对司马攸的所有着作几乎都倒背如流,因此一瞥之间便想起司马攸写作此文的初衷。春秋时郑国子产和晋国范宣子都制定了刑法,并将它们刻在铜鼎上宣示国人,却遭到了叔向和孔子的反对。叔向认为人们一旦只注重法律,就会抛弃道德,想方设法钻法律的空子为自己谋利,而孔子也认为晋国的灭亡在于没有把握好法律的尺度,以至于扰乱了国家和人民。因此司马攸劝诫所有执掌法律的官吏,一定要如古人一般秉持道德操守,谨慎使用法律这种利器。
“桃符,你一向有古君子之风。若你知道我滥用法律逮捕卫宣,甚至害死了他,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吧?”潘岳看着水桶中自己的脸,蓦地伸手挡住了眼睛,“如今的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见你了。”
前院中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似乎有什么人闯了进来。潘岳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该来的迟早要来,便站起身用手帕擦干双手,径直往外走去。
“潘岳,你平白无故害死一条人命,难道不怕以后遭报应吗?”一个人远远看见潘岳出来,忍不住愤怒叫道,“若你还有一点良心,就随我前往灵前请罪!”
“东莱王?”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潘岳对于司马蕤的前来还是感到讶异,“你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
“我为什么不该知道消息?”司马蕤狠狠拂开挡在前面的司马睿,大步走到潘岳面前,一双发红的眸子如同烧红的炭火灼灼发光,“我自幼习武,最敬佩的人就是我朝名将胡大将军。如今他被你活活气死,你难道不该到他灵前忏悔领罪吗?”
“你说,谁死了?”潘岳此刻才醒悟过来司马蕤并非为卫宣之死而来,有些恍惚地问。
“镇国大将军死了,胡奋胡大将军死了!”司马蕤见潘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提高声音叫道,“听说胡大将军好意为温裕收尸,却被你用言语挤兑得当场吐血。若不是你,堂堂名将会英年早逝吗?”
“温裕的尸体确实收不得。若非他尸体的异状引发物议沸腾,天子又怎么可能赦免了温家一干老幼?”潘岳下意识地回答。
“你少避重就轻,我现在没有问温裕,我问的是胡大将军!”司马蕤见潘岳依旧神色空茫,似乎混不以胡奋之死为异,忍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胡大将军一向对你赏识有加,你如何能当众说出那样刻薄刁钻的话?今天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把你拉去胡府,磕头认罪!”说着,他手上用力,拽着潘岳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