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裂纹蒸饼做好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然而潘岳却依旧没有回来。杨容姬一个人坐在案前,提着笔默默呆了许久,终于将笔下好不容易写下的几味药材全部涂去,在手心揉成一团。
“杨小姐若是真的怜惜安仁,就多进屋陪他说说话吧。他一个人成天躺在床上,很是寂寞的。”脑海中似乎有人在说话,极遥远又极模糊,却惊得杨容姬手一抖,被揉皱的药方掉在了地上。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忽然记起这句话正是十七岁的潘岳在邙山养伤时,温裕对自己的规劝。
那个时候正处于年少叛逆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杨容姬蹙起眉头,恍惚觉得被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就连那时自己对潘岳盛名所抱的忧虑和抗拒之感也重新鲜活起来。她那时回答温裕说:“我只是个大夫,只做我份内的事情。陪潘公子说话解闷,是你们做朋友的责任,不是大夫的。”
是啊,他们是朋友,从少年时候就患难与共的朋友。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一个沦为阶下囚被吊在刑架上,而另一个却命人朝他挥出了毒蛇一样的皮鞭。
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连一句规劝的话都不能说,就像她看见自己最亲密的丈夫一头扎进洛阳的黑夜,却只能默默收回想要拉住他的手。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厚重的官靴踩踏在天井石板地上的声音,清晰,沉重,杨容姬似乎都能听见它们踩到檐下积水时,那平静的水面被打破,那些细小的水珠被溅落的声音。冰冷的感觉骤然从脚底升起,就仿佛她的脚,还踩在地牢的水洼中,刺骨地发疼。
她微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打开门迎了出去。在黑漆漆的夜幕中,她看见潘岳的脸如同案上的纸张一样苍白。然而就像她根本开不出一张有用的药方,那张脸上除了疲倦,也没有更多的表情。
“檀郎……”喉中似乎一瞬间涌上太多的话,卡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顿了顿,努力在脸上撑起一个微笑,终于接下去道:“蒸饼做好了,你现在要吃吗?”
“好。”潘岳也朝她笑了笑,脱下鞋子走进屋内。
“我去热一热,再给你端来。”杨容姬见潘岳也不脱官服,径直走到食案前坐下,不由愣怔了一瞬,这才转身离开。
夜已深,她没有惊动早已歇下的婢仆,逃一般地钻进厨房里,将锅中的蒸饼重新端上炉灶。一直等了好久,连锅中的水都烧得干了,她才揭开盖子,将蒸得滚烫的蒸饼夹到碗里,配上脍鱼和腌菜,用食盘一并盛了托入正房中。
正房中,潘岳还是脊背挺直地坐在食案前。大概是等得久了,他右手肘支在案上,叉开的手指撑住了自己微微垂下的额头。沉重的獬豸冠已经从他头上摘了下来,随意弃置在一旁的簟席上,几缕发丝大概是被冠梁勾到,从梳得紧紧的发髻里散落出来,垂落在他冠玉一般的面颊之前。
“我不太会做蒸饼,也没有十字裂纹,你只能凑合吃了。”杨容姬将食盘放下,见潘岳没有应声,便轻轻推了推他,“檀郎,吃饭了……”
她并没有用力,但潘岳却忽然身子一倾,咚地一声一头倒在了食案上,顿时将杨容姬吓得魂飞魄散。她刚跪下去想要查看潘岳的动静,潘岳的眼睫却蓦地一闪,已是醒了过来。
“没事,就是太累了,刚刚睡着了。”潘岳迅速坐正了身子,还不待完全清醒过来,便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蒸饼凑到嘴边。
“檀郎……”杨容姬忽然叫了一声。
“我不怕烫。”潘岳自以为领会了杨容姬的意思,象征性地朝蒸饼吹了吹,随即笑着咬了一口。
“不是……”杨容姬眨了眨眼睛,将泛上来的泪水逼回,“你的嘴唇,流血了。”
潘岳一僵,缓缓挪开了手中的筷子。只见被咬了一口的雪白蒸饼上,赫然是一抹嫣红的血色。
“没事,就是天气干燥,喝点水就好。”潘岳似乎真是饿得狠了,咽下口中的蒸饼,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顿时将那抹血色吞入肚中,不留一点点痕迹。
杨容姬没有作声,只是又倒来一杯水放在食案上,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嘴唇上深深的牙印。她本来想问他蒸饼的滋味如何,可如今那蒸饼里包含了她的泪和他的血,其中滋味,已是可想而知。
似乎被杨容姬看得有些不自在,潘岳吃完一个蒸饼就放下了筷子,转头迎上她的目光,不出意料地看透了里面的哀戚和探究。她其实,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温裕,活不过今晚了。”半晌,他终于轻轻说。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她苦笑着回答。从吩咐她回来做十字裂纹蒸饼时她就知道,潘岳并不想她回来开方熬药挽救温裕的性命,他让她去廷尉狱中,只是为了解释他心中的疑惑。
“是,死亡对他是最好的结果。”潘岳垂下眼,脸色被一旁新点的灯火衬得半明半暗,隐隐带着坚定和冷酷,“哪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供出同党,但他多活一天,我,还有其他人就会多一分危险。”
“其实,你还是不相信他的。”杨容姬说。
“我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他,重刑之下,何求而不可得?”潘岳霍然转头看着杨容姬,眼中跳动的火苗让杨容姬一时有些陌生,“反正他早已重伤不治,早一天死早一天摆脱痛苦。”
“所以,你不仅不想救他,还巴不得他死得越快越好?”杨容姬说到这里,见潘岳漠然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个结论,心中一股怨愤顿时直冲上来。她猛地扑到一旁堆置的医书之前,努力翻找起来:“谁说他必死无疑?我先前看他的情形,也不是完全救不活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够有办法救活他!”
“阿容!”潘岳一伸手臂,蓦地从后面将杨容姬牢牢抱在了怀中,感受着怀中女子无法自抑的颤抖,“阿容,别找了,温裕必须死,而且必须尽快死!你不知道,你才离开没多久,‘三杨’中的卫将军杨珧就亲自来了廷尉狱中!”
杨容姬先前还在挣扎,听到最后一句话却忍不住浑身一僵。哪怕她只是无法参与朝政的女子,也知道当今“三杨”之中,最老奸巨猾的便是排行第二的卫将军杨珧。与重用潘岳的车骑将军杨骏不同,杨珧对潘岳齐王故旧的身份颇为猜忌,屡屡提醒杨骏提防。如今他亲自前去审讯温裕,难道也是对潘岳有所怀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