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虽然空白了一刹那,蓄势待发的身体却抢先做出了反应。就在那人影转身离开的时候,潘岳双手一撑翻过湖心亭的围栏,踏着早已看准的方位,朝着那人影追了过去!
下一刻,远处早已被齐献王显灵吓得动弹不得的巡夜人们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情景:来自廷尉府的潘郎君动作迅捷地跃出湖心亭,踩着湖水朝不远处的齐献王鬼魂追去。他的举动显然让齐献王的鬼魂大吃一惊,仓促间竟被潘岳拽住了胳膊。可惜不过一眨眼功夫,齐献王的鬼魂便挣脱了潘岳的阻拦,恍如轻烟一般掠过荷丛,转眼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殿宇阴影里。而潘岳紧追了几步之后,终于从水面上一脚踩空跌落下来,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满是枯荷的池水之中。
秦王司马柬先前其实并未离开,此刻见状连忙从隐身之地奔出,急切地吩咐仆从将潘岳从池水中拉起,又命人立刻准备热水和干衣供他清洗更换。
初春的池水冷得刺骨,让潘岳忍不住浑身颤抖,牙关轻颤。然而最让他觉得寒冷的却不是被池水浸透的下裳,而是方才拽过那个人影的右手手指。此刻那五根手指就仿佛被冻成了冰棱,仍旧保持着先前屈伸的姿势,他却无法再移动分毫。
那个人影,不是司马攸。人死如灯灭,如凋零的花朵落下枝头,混入泥土再无踪迹,就算相信灵魂九泉有知,它们也终不能重新返回尘世。潘岳低头看着自己弯曲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的手指,终于慢慢地将它们重新握紧,哪怕只是握住一片虚空,也再不会生出虚妄的幻想。
那个人影的左手腕上,一片光滑,根本没有司马攸那道伴随了一生的伤疤。所以当他同样掉进池塘里的时候,年幼的司马攸会不顾性命将他救起,而这个人,却只是挣脱了他的挽留,惊惶逃离。幸亏现在他已经长大,池水只会带来寒冷而非死亡,他也再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了。
“廷尉平?”等潘岳更衣完毕重新出来见礼,忐忑了良久的秦王司马柬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廷尉平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那要看秦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潘岳意味深长地回答。
司马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终归淡淡一笑:“今晚巡夜当值的仆从都在门外等候,廷尉平有话要问他们么?”
“既然臣来了,那就问一问吧。”潘岳随着司马柬走出房门,果然看见台阶下的庭院内黑压压排着几十个人。他借着四周亮起的火把将那些人慢慢打量了一遍,忽然问道:“今夜是谁在宜心园值守?”
“是老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躬下身,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颤抖。
潘岳眼神一凝,认出这个老仆乃是昔日在齐王府侍奉的袁伯,而巡夜的守卫中,也有几个昔日齐王府的熟悉面孔。看来司马柬说他收留了不少齐王府旧人,并非虚言。
虽然和袁伯相熟,潘岳此刻却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端起廷尉府官员的架子问道:“本官问你,方才你在宜心园的时候,可看见了什么异象?”
“回禀郎君,不曾有什么。”袁伯皱起眉头想了想,慢吞吞地回答。
“是吗?”潘岳冷笑了一声,“可是本官方才明明看见,那人影是朝宜心园的方向去了!你若是什么都没觉察,那还值的什么夜,秦王还留着你做什么?”
似乎没有料到潘岳会突然发难,袁伯顿时吓了一跳。他抖着身子想了想,改口道,“方才老奴在值房时,似乎看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窗外半空中一闪而过。但不知是不是老奴眼花看错了,所以不敢乱说……”
“自秦王入住以来,你是不是一直管理宜心园?”潘岳打断了袁伯的絮叨,继续问。
“是。秦王殿下体恤老奴年老,宜心园又一直空置,就让老奴在那里看园子。”袁伯战战兢兢地回答。
“听说前几次你也看到过那个人影,并信誓旦旦地指认那就是齐献王,为什么现在又不承认?”潘岳毫不留情地追问。
“老奴是怕说错话,招来郎君怪罪……”袁伯再顶不住潘岳的严厉喝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陡然激动起来,“潘郎君既然这么问,老奴也不怕惹祸——这几次真真正正是齐献王显灵了!老奴伺候过齐献王十几年,他的样子是决计不会看错的!何况留在这里的齐王府旧仆并非老奴一人,他们也可证明那人影确实和齐献王长得一模一样……”
“知道了。”潘岳显然对袁伯的絮叨毫无兴趣,转向秦王司马柬道,“秦王殿下,臣问完了。还请入内叙话。”
“好。”司马柬揣测不出潘岳的心思,只好点了点头遣散众仆,和潘岳重新回到屋内。侍女新点起几枝蜡烛,层叠的光影顿时充满了这间花厅,也映出了案几上那一对雕工精美的水果鸳鸯,让秦王司马柬的手轻轻一颤,下意识想要提起袖子挡在前面,却又担心欲盖弥彰,终究没敢有所动作。
“湖心亭四周的池塘里有什么,秦王殿下当真不知?”就在司马柬暗中走神之际,潘岳忽然开口问道。
“有什么?”司马柬一抬眼,恰好看见潘岳眼中洞察而讥诮的表情。
“池塘的水下树立着一些暗桩,所以人可以佯装在水面上行走。”潘岳注视着司马柬的表情,淡淡一笑,“当然,秦王殿下也可以解释说搬进府邸不久,从未派人探查过水下的秘密。”
“那廷尉平的意思,所谓齐献王的鬼魂,是有人装扮的?”司马柬故作惊讶,却自知并不成功,索性坦诚道,“小王也曾如此怀疑,却不知那人为何要做出这种行径,又为何能在巡卫森严的秦王府来去自如?”
“不管那人有何目的,殿下都想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吗?”潘岳见司马柬的神色悚然一变,知道自己推测不错,越发胸有成竹地淡笑道,“在别人眼中,齐王府是洛阳仅次于皇宫的华贵居所,但在殿下看来,却不过是雕梁画栋的陷阱囚笼罢了。如今闹出齐献王鬼魂作祟的传言,正好给了殿下向天子要求搬离此地的借口——不知臣说的,对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