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衷先前一直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此刻听司马炎如此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只觉得晴空一道霹雳,吓得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差点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跟头。身子乱晃之际,胳膊却猛地被人攥住,仿佛铁钳一般牢不可摧,却是天子司马炎及时扯住了他。等司马衷好不容易回过神,那小孩儿司马遹已经对着他磕下头来,口里含含糊糊地叫着:“儿臣司马遹,见过太子爹爹。”
眼看太子被这一拜拜得目瞪口呆,脸上的神色是惊吓大于惊喜,司马炎轻叹了一声,微微笑道:“太子还记得当年成亲之时,朕派去教导你夫妇之仪的谢才人吗?她在你东宫住了些时日,回来之后便有了身孕。朕原本想将她送到你的东宫,却听说太子妃骄悍善妒,常有谋害怀孕宫人之事,便将此事隐匿了下来。如今沙门已经长大,太子妃又一直无子,这便让他和谢才人一起回到东宫正名,也免得外头那些朝臣一直为东宫的事情饶舌。”
这番话司马炎说一句,司马衷就唯唯诺诺地应一声,等到司马炎说完了,司马衷也抖抖嗦嗦地伸出双臂,将叫做司马遹的小孩儿轻轻搂了搂。过得一阵,司马遹的生母才人谢玖也应召而来,听说天子命她即刻随太子回东宫,虽然不敢违抗,却忍不住面露惊惧之色。
司马炎自然知道谢玖惧怕的是谁,不禁勃然作色道:“是朕下旨让你们母子去东宫的。若是有人胆敢为难,朕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眼看谢玖依旧惶恐不安,而司马遹也趴在母亲怀中眼巴巴地盯着天子,母子俩都是一副楚楚可怜之态,皇后杨芷犹豫了片刻,终于上前道:“陛下,皇孙回东宫是大事,要不就由臣妾亲自送他们去吧。”
“也好。”司马炎恨恨地盯了一眼太子司马衷手足无措的模样,转而向皇后杨芷道,“皇后到了东宫,若是有人无礼也不用顾忌,尽管拿出你皇后的威严来!”
“陛下放心,臣妾理会得。”杨芷点头应了,果然带着太子、谢才人和皇孙司马遹一起往东宫去了。
这边太子刚认了儿子,那边早有人将此事飞报了太子妃贾南风。因此当太子司马衷领着谢玖和司马遹刚一走进东宫,贾南风早已亲自拿了一把宝剑挡在道路中央,用剑尖指着谢玖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和太子生下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如今随便找个小孩就想塞进东宫来做皇长孙,你们做的是哪门子的春秋大梦?要是心里没鬼,就让我在这小孩身上划一剑,让他和太子来个滴血认亲!”一边说,一边果然作势用剑刺来,吓得谢玖抱着儿子滚倒在地,司马遹更是嚎啕大哭。
“皇后驾到!”正闹成一团,猛可里忽而有人高声叫道。贾南风一怔,两旁却已有人冲上来,将她手中宝剑夺去。
“皇后驾到,太子妃还不向皇后陛下见礼?”见东宫众人齐齐下拜,唯独贾南风还站在原处,皇后车驾前的内侍高声重复了一遍。
贾南风咬一咬牙,只好跪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皇后杨芷的车驾驶进东宫,径直停在了正殿前。
宫人将皇后杨芷从车驾内搀扶进殿,司马衷、贾南风和谢玖母子便重新进殿见礼。杨芷刚才亲眼见识了贾南风在东宫的嚣张气焰,有心杀杀她的威风,便命众人平身,单留她一个跪在地上,居高临下地道:“太子妃是名门之后,行事也须端庄谨慎才是。先前若非太子妃擅杀怀孕宫人,天子又怎会将皇孙隐匿西宫,时至今日才让他与太子父子相认?如今皇孙已经正位,天子不日还要另行册封,还望太子妃拿出嫡母的气度,慈和亲善,否则招来天子降罪,又有何益处?”
这番话杨芷自认说得入情入理,对太子妃也是一片好意,不料听在贾南风耳中,却满是讥诮嘲讽。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皇后杨芷,想起她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当年做女儿时在自己面前也是一派柔弱畏缩之态,却不料如今做了皇后,就可以用婆母的口吻来管教自己了。这一番对比,让贾南风心中颇为不忿,当下也不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跪着,恍如未闻。
“太子妃以为本宫是在危言耸听吗?”见贾南风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杨芷心头暗暗恼怒。她少女时虽然性格温软,但当了几年皇后又深得司马炎宠爱,渐渐开始享受起权力带来的滋味,不知不觉行事比以前骄矜大胆了许多。此刻她被儿媳贾南风怠慢,气恼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太子妃大概不知道吧,每一次你在东宫打杀奴婢,都会有人上报天子。上一次天子已经决定要废黜你的妃位,若非本宫向天子进言说:‘贾充对社稷有功,应该福荫他的后辈。贾妃年少,正是女子嫉妒的时节,还请陛下宽宥’,只怕你现在已经不在东宫,而是被囚禁在金墉城中了!”
眼看贾南风果然变了颜色,杨芷心中得意,只道是自己恩威并施,终于可以收服了她。于是杨芷再接再厉,命人捧出一卷文书,呈到贾南风面前:“这是李夫人所着《女训》,请太子妃亲手抄录十遍,好好反省日后如何对待皇长孙母子。”说着,她也不在东宫多加停留,在太子司马衷等人的恭送声中,登上车驾扬长而去。
贾南风没有按照礼仪去恭送皇后,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只觉得心如死灰也不为过。她当初自愿顶替妹妹贾午嫁给太子司马衷,原本就是断绝了自己的一切后路想要搏取最高权力,然而如今走到这一步,不仅太子长子的位子被别人横刀夺去,连带自己的太子妃之位也岌岌可危,那她守在蠢笨的太子身边苦苦压抑苦苦挣扎又算是什么?
伸手拿起皇后杨芷留下的那卷文书,贾南风缓缓打开,看见上面写着:“……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一个个工整的墨字,仿佛一颗颗钉子,钉入她血肉模糊的内心。
这是李夫人所写的《女训》,而这个李夫人,正是父亲贾充的前妻、贾荃的生母,那个因为自己的阻拦至死也没能葬入贾家坟茔的李婉!
杨芷让自己亲自抄写李婉的《女训》,这不是双倍的嘲讽是什么?
“杨芷,今日的羞辱,来日贾南风必当十倍百倍奉还!”贾南风心中暗暗嘶吼出这句誓言,却转头对着一直守候在身边的心腹内侍董猛道,“准备笔墨,待我抄好之后,你着人送到皇后的明光殿去。”
“是。”董猛见贾南风面色铁青,不敢多说,连忙叫人将笔墨纸砚一应备好,伺候贾南风跪坐在书案之前。贾南风努力平静心气,果然一丝不苟地将那《女训》抄了一遍又一遍,连晚膳都没有吃。她写到掌灯时分,直到董猛在一旁轻轻唤了一声“太子妃”,才停笔看着他:“什么事?”
“天色晚了,太子让奴婢来问问,今晚安排皇长孙母子歇息在何处才好?”
董猛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却是贾南风将手中毛笔猛地掷到了砚台里,溅了书案上一层斑驳墨点。董猛眼明手快将贾南风刚抄好的一叠《女训》抢救下来,又用袖子擦去案上黑墨,这才低低地道:“太子妃,来日方长。”
“你找人收拾一个偏殿给他们。”贾南风的脸色恢复如常,仿佛没事一般重新铺开了纸笺,颤抖的手也渐渐平稳。一直写到夜半,终于将十遍《女训》抄写完成。
眼看贾南风神色疲惫不堪,董猛立刻叫人伺候太子妃安寝。然而贾南风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董猛道:“对了,今天朝廷的奏报可抄录好了吗?”
“都抄好了,要不太子妃明日再看?”董猛小心劝道。
“明日又有明日的奏报,还是今天一并看了吧。”贾南风说着,勉强用了一碗豆粥,又强撑着坐回了书案前。
董猛知道这位太子妃的性子,不敢违逆,赶紧将几卷奏报奉上。贾南风随意打开一卷看了一会,忽然眼神一凝,目光聚焦在短短的一行吏部调令上:“怀县令潘岳,迁尚书度支郎。”
“潘岳要回京了?”贾南风喃喃说出这句话,蓦地发现董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一副随时待命的姿态,便将那卷文书塞进他手中,吩咐道,“去查一下,潘岳回京,是谁为他出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