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荃的嘤嘤哭泣中,潘岳缓缓地走出房间,走出摇摇欲坠的驿馆大门。他的眼中蒙着一片阴翳,根本没有觉察到驿馆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窗中露出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煞白的脸,眼中是掩盖不住的痛与恨。那是司马攸的长子海奴,原本跟随司马攸一起前往青州,却因为受杖后行动不变,被所有人遗忘在了这辆孤寂的马车中。
“檀奴叔叔……”海奴喃喃地唤了一声,从车窗里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潘岳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只是一步步地越走越远,一步步地带走了海奴眼中最后残存的期冀。
少年的眼眸,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潘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才颓然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之中。
天上似乎下起了小雨,扑在脸上恍如一根根锋锐的牛毛细针,可眼前只是雾蒙蒙的不见踪迹。潘岳将手指深深插入泥土,感觉到簌簌的泥土从指缝中流过,就仿佛司马攸再也无法挽回的生命。如今洛阳城的朝堂之上荀勖杨珧等小人占据权位趾高气扬,可无论身份品德才干都远超他们的齐王却凄凉地躺在驿馆破旧的客舍中,这样不公的现状,难道真的仅仅是靠圣人教导的秉忠直谏就可以改变的吗?禀守道理做一个正人君子,事实证明还不如鸡鸣狗盗的小人有用。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潘岳猛地长啸一声,抬头望向苍天,喊出了在胸中萦绕了太多年的愤懑和不平。
“檀郎!”当杨容姬终于找到驿馆外这片荒僻的林中时,她看见自己的夫君跪在地上,身体向后高高仰起,仿佛一株在闪电雷鸣中倔强挺立的松柏。她惊呼一声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冰冷颤抖的身体,蓦然发现短短几日不见,潘岳的鬓边已经生出了几缕花白的头发。
“你怎么来了?”潘岳凝滞的眼珠转到杨容姬身上,神不守舍地问。
“是温裕带我来的。他现在料理齐王后事,我,我就过来寻你……” 杨容姬心疼地用指尖摩挲着那根根刺目的白发,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这是怎么了,你还风华正茂……”
“桃符也风华正茂,却已经死了。可笑他活着的时候帮了我无数次,我唯一报答他的却只是为他洗了一次头发。”潘岳自嘲一笑,身子一歪软软地靠在杨容姬怀中,凄然叹息,“阿容,幸好还有你在,否则我真是恨不得当场死在这里……”
“对,你还有我。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杨容姬揽着他的头,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被细雨打湿的头顶上。她之所以搭乘温裕的马车前来,是因为朝廷已经正式任命潘岳为怀县县令,催促他赶紧离开洛阳,即刻到怀县赴任。由于“齐王党”深招天子厌恶,吏部文书上规定的期限急迫,潘岳现在就必须上路,已绝无可能参与齐王司马攸的葬礼。
然而杨容姬现在并不打算告诉潘岳这些,她只是静静地在细雨中拥抱着他,让他尽情地发泄灭顶的痛苦和悲伤。她明白齐王司马攸对潘岳意味着什么,从今以后,潘岳不仅失去了一生最好的朋友和知己,失去了可以保护支持他的力量,也失去了苍茫宦海中一盏指路的明灯。
“阿容……”半晌,潘岳终于从杨容姬怀中抬起头来,他琉璃一般的眼眸漆黑如昨,里面却多了一些深邃复杂的东西,“如果我以后变成一个坏人,你会厌弃我吗?”
杨容姬愣了愣,最终却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潘岳的头发,微笑道:“只要内心深处的善良正义还在,一个人就不可能真正变坏。”
潘岳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依偎着杨容姬,望向前方烟雨迷蒙的天空。飞花似梦,细雨如愁,就在这万象更新的初春季节,一切的一切,已经悄然改变。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