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抬起手,轻轻抹去眼角一滴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他自幼饱受儒家教导,并非心狠手辣之人,既然司马攸情真意切地上表谢罪,他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异族人刘渊苛责于他。
正琢磨着让中书令拟旨解除齐王的封禁,忽有内侍来报,匈奴王子刘渊有要事求见。
“他不在府中安心养伤,来见朕做什么?”司马炎此刻对刘渊殊无好感,不耐烦地道,“朕现在忙着,叫他先回去。”
“是。”内侍领旨离开,却过了一会儿再度折返,“启禀陛下,刘渊不肯离去,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急需呈送陛下。陛下若是不见,他就一直在宫外跪候。”
“重要的东西?”司马炎忽然想起刘渊是自己布在宫外的眼线,自己常常能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公卿大臣的动向,便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刘渊身体强健,虽然被齐王司马攸一剑穿身,将养了几日已可以如常行走。只是他下跪之时姿态僵硬,显然贯穿肩头的重伤并未痊愈,伤口扯动之下两条粗黑的眉毛微微拧在了一起。
“王子的伤势可要紧么?太医怎么说?”待刘渊见礼完毕,司马炎刻意放缓了声音问道。
“臣无碍,多谢陛下关心。”刘渊满脸感激地回答了司马炎的问话,吃力地将胳膊伸入怀中,掏出一张揉皱后又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却是一言不发。一旁的内侍见状,赶紧接过那张纸,恭恭敬敬地交到了司马炎手中。
司马炎展开那张纸,才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他细细又将纸上字句读了一遍,寒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臣不敢说。”刘渊猛地磕下头去,却不起身,只是保持着匍匐的姿势,仿佛连司马炎的表情都不敢再看。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司马炎蓦地站起身,朝着刘渊踢出一脚,“给朕滚出去!”
“是。”刘渊不敢分辩,匆匆忙忙地离开。司马炎颓然坐回书案前,难以置信地将那张纸又凑在灯下细看,那白纸黑字便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
“木摧于秀,兰焚以薰。神州陆沉,华夏无君!”
十六个字,最熟悉不过的笔迹。四句话,最恶毒不过的诅咒。司马炎知道,就算给刘渊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用这样丧心病狂的方法去构陷堂堂齐王。可是那个一向举动为天下楷模的齐王,那个刚刚还在谢罪表章里表达赤诚忠心和殷殷手足情的嫡亲弟弟,居然背地里能写出这样无父无君、不忠不孝的妖言,那么藏在他温润表象下的内心,自己又能看出几分?
“来人,传……”巨大的恐惧袭来,司马炎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清口中发出的声音。他看到几个内侍惊慌失措地拥上来,他们大张的眼睛和嘴仿佛一个个无底的漩涡,不停地旋转、扩散,最终化作一片虚无的空白。他倒了下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司马炎首先看见的是两张自己最信任的脸——司空贾充与中书监荀勖。他心下宽慰,用了用力想从床榻上坐起身,司空贾充赶紧劝阻:“陛下先歇着,有什么事吩咐臣等就好。”
“即刻传旨,幽禁齐王。”司马炎终于吐出自己在昏迷中都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念头,心中长出一口气,一抬眼却见贾充荀勖表情古怪呆立不动,不由恼怒地问,“两位爱卿怎么了?”
“启禀陛下,”贾充和荀勖对望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禀,“齐王几天前就已奉旨在府中闭门思过了。”他们俩被内侍急招到天子寝殿,才知道司马炎骤然晕倒。方才太医们已经为司马炎会诊过,说是被洛阳城流行的瘟疫所传染,可看现在这个情形,天子的病况难道与齐王司马攸有关?
“是朕糊涂了。”司马炎轻轻揉了揉额头,再度下令,“那就为朕拟旨,裁撤骠骑营,营兵一律罢归。”
“陛下?”贾充大惊,确认司马炎的旨意必是针对齐王司马攸无疑。当初司马攸交还统领十万洛阳宿卫的卫将军兵权,司马炎为表安抚,特意封司马攸为骠骑将军,引领五千骠骑营营兵。司马攸虽然爵封齐王,在朝堂上的官职却唯独是这个骠骑将军,若是将骠骑营裁撤,无疑于剥夺了司马攸唯一的实权,势必引发朝廷的轩然大波。
“怎么,贾司空有疑议?”司马炎面色一沉,一旁负责草诏的中书监荀勖赶紧对贾充使了个眼色,恭敬点头道,“齐王擅自调兵重伤大臣,陛下依律裁撤骠骑营,本就在情理之中。臣马上就去拟旨。”说着躬身退出。
司马炎放下心,只觉头脑昏沉四肢酸软,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吃力地看着仍旧候在床榻边的贾充,缓缓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陛下只是感染时疫,多加调养就会康复如初。”贾充连忙安慰,又招呼着内侍将刚熬好的药奉上,伺候司马炎服下。
虽然有太医令带着一群太医成日流水价地看诊治疗,司马炎的病势还是一日日沉重起来。到得后来,只能成日里躺在床上,连起床走动的精力也没有,甚至不得不取消了咸宁二年的元会。
元会是体现君臣秩序的最高仪式,司马炎因病取消元会,无疑于宣布他病入膏肓。虽然他只有四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但随着这场洛阳瘟疫越演越烈,街道上处处都是送葬哭泣的队伍,朝臣们对皇帝康复的信心也越来越低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