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逆乱以受戮,匪降祸之自天。
——潘岳
天子司马炎对齐王夜袭匈奴王子一事的诏旨很快下发:着骠骑将军、齐王司马攸攸于府中闭门思过,待有司议罪之后,再行处置。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议出什么罪来。哼,议亲议贵,你就算是真的杀了刘渊,他们又能怎样?”齐王妃贾荃见司马攸只是在书案前默然呆坐,整整半天过去纸上仍然没有落下一点墨迹,忍不住劝道,“这谢罪的表章只是做做样子,你何必在这里煞费苦心,让府中小吏代笔便罢了。”
“其实你知道的,这不是做样子。”司马攸低头盯着面前的纸张,没有看向贾荃,因为就算不看,他也猜得到她脸上那种讥诮的神色。这种从怨愤不平演变而来的冰冷讥诮已经伴随了贾荃多年,仿佛面具一般扣在她的脸上再也无法脱卸。以至于有时候司马攸都分不清,贾荃那些刻薄率性的话语背后,是不是还藏着对自己的疼惜和眷恋。
不过就算还残存着疼惜眷恋又如何呢?无论生前死后,他都没能为她的母亲争取到一个好归宿,甚至在她生下儿子山奴之后,至今未能从天子那里获得世子的册封。这个生性好强的妻子早已对他失望,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早已习惯了一个咄咄逼人,一个疲惫无奈。
一只柔滑的手掌忽然覆盖在司马攸握着毛笔的手指上,骤然而来的温暖让早已僵冷的手指轻轻一颤,继而觉察出针扎一样的寒意来。司马攸愕然转头,却看见贾荃已经抽开手疾步走到书房门口,冲着伺候在那里的侍从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这房里这么冷,还不快给殿下笼个火盆来?”
听着贾荃爽脆泼辣的声音,司马攸淡淡地笑了笑,原本被愁闷窒息的呼吸也仿佛顺畅了一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杂沓的脚步传来,为首一个仆妇气喘吁吁地道:“启禀王妃,不好了,二公子病倒了!”
“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听说唯一的爱子山奴重病,贾荃顿时焦急起来。
“不知道,多半是被病气传染了。”那负责照看二公子山奴的仆妇嗫嚅着,“这段时间洛阳城里瘟疫流行,好多人都……”
“我不管其他人,我只管山奴!”贾荃也依稀听说最近洛阳城的瘟疫厉害,城中普通百姓家几乎家家都有死人,当即尖声叫道,“赶快派人去请太医!”
“不用去了,我如今在府中待罪,自然是没资格劳动太医院的。”司马攸此刻走到门口,对着惊慌失措的仆妇吩咐道,“找人悄悄从侧门到城中医馆去,请个大夫进府给二公子瞧瞧。”
“普通的大夫有什么用?他们要是有用,城里会死那么多人吗?”贾荃脱口喊出这句话,见司马攸拔腿就要走,蓦地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山奴。”司马攸哑声道。
“你去了有什么用?”贾荃冷笑着,“殿下还是好好在这里写完谢罪表章,恳求天子派下太医来给山奴看诊才是正经!”说着,带着那报信的仆妇脚步匆匆地走了。
司马攸脸色苍白地看着贾荃的背影远去,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回书房中。他重新握起那枝平素用惯了的毛笔,却蓦然觉得它重若千钧,几乎让他的胳膊都无法抬起。虽说要写关于擅自调兵重伤刘渊的谢罪表章,司马攸脑子里却是一片杂乱,一会儿是爱子山奴平日里活泼讨喜的面容,一会儿是天子司马炎嘲讽淡漠的冷笑,一会儿是父母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担忧痛心的泪眼,一会儿是潘岳为自己挡箭后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越转越快,最终让司马攸不堪重负,蓦地砸下毛笔,另一只手紧紧按住了疼痛欲裂的头颅。
好不容易等到眼前的阴翳散去,司马攸缓缓坐直身子,这才发现方才神思恍惚之下,不自禁地在白纸上写下了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木摧于秀,兰焚以薰。神州陆沉,华夏无君!”
身体如遭雷击,司马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十六个字,仿佛觉得脑海深处早已埋葬的噩梦又鲜活地缠绕过来。那是他七岁那年,天下第一术士管辂对他未来做出的无情预言。正是因为这骇人听闻的命数,管辂才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杀死他行禳星之术,强行改变天道运行挽救人世,若非亲生父亲司马昭带兵相救,只怕他早已成了邙山祭台上的一缕孤魂。
作为儒家门徒,司马攸一向以圣人的言行作为行事标准,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谶纬预言并不十分在意,对于管辂说出的“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可怕言辞更是不愿理睬。这么多年来,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幼年时的噩梦,却没想到在内忧外困的今日,一种冥冥中的力量竟会借着他的手,再度把这最恶毒最深刻的诅咒摆放在他的面前。
颤抖着抓住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司马攸如梦方醒一般将它使劲揉成了一团,狠狠掷进屋角一堆废纸堆中。膝下编织精美的桃花绣纹座席中仿佛长出了无数荆棘,让他再也无法安坐下去,终于一拂袍袖起身走出书房,大口地用力呼吸。冬日里冷冽的空气直冲肺腑,这才稍稍平抑了胸腔中挥之不去的烧灼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