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虽不致命,但箭疮入骨,最好立刻卧床休息,右臂更不可随意活动。”杨容姬说到这里,只觉心底又是一疼——这箭头恰正射在右背肩胛骨中,右臂稍一活动便是撕扯一般的剧痛,那方才潘岳将她一路迎进潘家,按照礼制在每一道门前都向她躬身揖礼,又是怎么做到一丝不苟的呢?她压下眼中的泪雾,看着潘岳惨白的脸色和涔涔的冷汗,终于开口道:“檀郎,要不,改日再行同牢礼吧。”
“不行!”潘岳原本疼得昏昏沉沉,听到这句话却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刹那间清醒过来。“今天是特地挑选的吉日,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你看,无论是举杯还是酹酒,我都可以做到的……”说着,他用力抬了抬右臂,忍着断筋裂骨一般的痛楚朝杨容姬展颜一笑,“不行的话,我还能用左手。”
“可是……”看着他皓月一般明亮的笑容,杨容姬低下头还想劝说,一旁的齐王司马攸却开口劝道:“檀奴可以的。你们的婚礼拖了这么久,若是再拖下去,他心里的痛会比伤口的痛更加难捱。”
“再等待下去,我怕是会急得疯了。”潘岳在司马攸的搀扶下站起身,用左手将她摘下的纯金头饰拾起,重新安插在她精致的发髻上,柔声道,“我们走吧,别误了良辰吉时。”
晋时风俗,青庐是专设在宅院西南角的青布帐篷,专供举办婚礼之用。杨容姬穿戴整齐之后,踩着特制的毡席步入青庐,潘岳则在傧相的陪伴下与杨容姬并排走到青庐上首同牢席前。同牢席乃是一张食案,案前分别陈列着两张坐席,按照礼制,杨容姬坐了北席,潘岳坐了南席。他们坐定之后,几个侍者便捧上盛放在陶盆之中的乳猪、谷饭、肉汁、肉酱等,分别摆放在新郎新娘的食案之上。随后又有侍者上前,分别将切肉所用的刀俎摆放在潘岳和杨容姬面前。
同牢合卺乃是婚礼中最重要的仪式。所谓同牢,便是同食一牲之肉,所谓合卺,便是同饮一杯之酒。行过同牢合卺之礼,象征着夫妇二人同甘共苦,合二为一,从此便是法定夫妻,再也不会分离。
此刻潘岳之母邢夫人、大哥潘释、杨容姬的父亲杨肇、大哥杨潭、二哥杨歆及潘杨两家的重要亲属都在青庐之内,满含欣慰地看着潘岳与杨容姬终于苦尽甘来。潘岳不欲让各位长辈忧心,虽然略一行动背上箭伤便痛入骨髓,仍是一举一动合乎礼仪,没有露出一丝失礼之处,而陪在他身边的傧相夏侯湛,则细心地在他落座时借着袍袖的遮掩,用手帕擦去了他从鬓边滑落的冷汗。
行同牢礼之时,赞者进奉肉食,新郎新娘则需同时切下一片肉放在侍者所捧的盏盘之上,称为“祭”。杨容姬用食案上摆好的刀俎慢慢切着一片乳猪肉,眼睛却透过却扇的缝隙偷偷望向对面的潘岳,见侍者将那切肉的刀匕习惯性地放在了他的右边,心中不免担忧起来。她的视线牢牢地黏在潘岳的右臂上,见他众目睽睽之下无法改用左手,只能慢慢抬起右手,握住了小刀的刀柄。
看着小刀被从案上举起,杨容姬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提起,被放置在俎板之上,和那块烧炙好的乳猪肉一样被磋磨切割。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盯住对面那握住小刀的苍白手指,仿佛可以看见随着它一下一下用力的切割,被绷带缠好的箭伤又被拉扯迸裂,鲜血再度一股股地如泉涌出,浸透了白色的绷带和白绢的中单,最终洇湿了玄色的元端婚服。
潘岳切割肉块的时间并不长,但当那片肉终于放置在侍者的盏盘中时,杨容姬长舒一口气,仿佛终于从深水中探出了头来。她接过赞者递来的醴酒酹于盏盘之中,将潘岳切下的那片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平生第一次痛恨这炙肉竟如此绵硬。
仿佛是感受到了杨容姬的怨气,潘岳宽慰地朝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接下来赞者奉上红丝线牵连的卺杯一对,分别斟满醴酒,潘岳和杨容姬各取一杯饮下一半,再与对方互换卺杯后饮干,同牢合卺之礼便算是完成。
夫妻对拜之后,潘岳与杨容姬再与青庐中众位亲人礼别,终于可以离开宾朋云集的宴席,进入属于他们的新房之中。刚一进新房,杨容姬就担忧地扶住了潘岳轻颤的身子,关切地问:“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没事,我心里欢喜得很,一点也不觉得疼。”潘岳用左手一把将杨容姬搂在怀中,笑着吻上了她不安眨动的眼睛,“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阿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了。”
“是的,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千山万水的跋涉终于走到了尽头,多年来的隐忍和坚持一刹那全都变成了委屈和后怕,杨容姬伸手紧紧地搂住潘岳的腰,生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就像她在幽暗孤寂的后宫中时一样,等到睁开眼睛,等待自己的还是无尽的思念和孤独。
“以后无论你怎么吃醋,都不许分开。”潘岳强调。
“什么?你已经打算好以后让我吃醋?”杨容姬挑眉。
“不是……”潘岳连忙辩解,“就是你们全家从荆州来洛阳那次,你被强盗掳走,我误会你是因为吃了胡芳的醋才出走的……”见杨容姬的眉毛越挑越高,潘岳有些心虚地去拉杨容姬的衣袖,“是我错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跟你忏悔,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一下吧。”
“好,那我真打了!”杨容姬装模作样地抬起手,蓦地一怔,惊愕地看着指尖上粘稠湿润的暗红。“后背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还说不疼!”她再顾不得追究他的“罪过”,心疼地一把将他拉到床上坐好,解开他的上衣,开始重新上药包扎。
“对不起,大喜的日子让你担心了。”潘岳感受着杨容姬轻柔的动作,忽然低低地道。
“没什么,你舍身救护齐王,是忠、是勇也是义,没有必要朝我道歉。”杨容姬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出声。潘岳正想说点什么逗她高兴,忽然觉得背上一凉,一点液体滴落在肌肤之上,然后再一滴,又一滴,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终于再也无法掩饰。
“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潘岳侧过身,抬起左手拂去她脸颊上亮晶晶的泪水,轻声笑道,“放心,今晚不会耽误了娘子的洞房之夜……”
“你!”他此刻解衣上药,上身未着寸缕,清瘦劲健的身体仿佛用上好的白玉雕成,更显得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可怖。杨容姬细细地为他涂着药粉,忍不住心疼道:“要是痛了,一定要告诉我,别硬撑着。”
“待会儿你要是痛了,也一定要告诉我,别硬撑着。”潘岳笑着重复了一遍杨容姬的话,声音中情思无限,顿时羞得杨容姬满脸绯红,轻轻啐了他一口:“都这样子了还贫嘴。依我说,你流血体虚,待会儿好好休息是正经。”
“春宵苦短,我可不舍得休息……”潘岳疼得蹙了蹙眉,口中却一派轻松调笑,引得杨容姬又羞又恼。此刻他们已经结为夫妇,言语行动再无阻碍,一时间花烛弄影,明月窥窗,只觉平生甘美,无过与此。
正在情浓之时,忽听新房门外传来匆匆的拍打之声:“安仁,不好了,齐王殿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