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乘坐的这辆马车,根本没有往二哥杨歆所住的靖安里方向驶去,反倒拉着她一路向北,眼看着就要驶出洛阳最北面的大夏门了!
“停车,快停车!”杨容姬冲着车夫佝偻的背影唤了几声,那车夫却恍若不闻,几个起落之间,马车已经冲出了洛阳城,向着前方绵延的邙山山脉驶去。
“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了!”杨容姬猜测自己遇上了歹人,情急之下喊出了这一句,却并没有真的跳车,只是趁着那车夫用力勒马放缓车速的刹那,一把摘下了那车夫头上的斗笠!
“是你?”虽然还是满脸的胡子,虽然还是刻意佝偻的脊背,可杨容姬一对上那双失去斗笠遮蔽的眼睛,还是在一瞬间失了神。她猛地在那人的肩膀上用力打了一拳,随即转过身用袖子捂住嘴,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我只想给你一个惊喜……”那车夫慌忙撕去脸上粘帖的假胡子,露出一张俊美无伦的面庞来,正是杨容姬苦寻不见的潘岳。他见杨容姬哭得肩膀都在抽动,似乎是被自己气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蹭到她身边,忙不迭地赔罪:“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一会儿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你要带我去哪里?”杨容姬一向不会在一件事上刻意纠缠,见潘岳温言软语地道歉,便拭了泪看着他问。
“洛阳城里人多眼杂,我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看看你。”潘岳语气温柔,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杨容姬娇羞地点了点头,任凭潘岳继续驾车,来到了一处幽静无人的树林边缘。他们走下马车进入林中,但觉初冬的空气凛冽清爽,头顶鸟雀的叫声清脆深远,竟是多年以来,难得享受到的自由天地。不知不觉之间,潘岳伸手握住了杨容姬微凉的手指,两个人十指相扣凝眸对望了好一阵子,这才觉察出自己的痴傻,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起来。
“你瘦了好多,宫中的日子过得不好是吗?”潘岳轻轻摸了摸杨容姬清瘦的脸颊,想起她一个世家千金沦落到宫中为奴为婢,不禁怜惜不已,“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吃一点苦。”
“你也受苦了……”杨容姬骤然想起郊祭那日,他被天子呵斥跪在地上待罪的情景,心中又泛起熟悉的绞痛,话说到一半便哽咽地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没事,倒是你,脸色这么苍白,回头娶你进了门,一定要好好给你补一补。”潘岳说到这里,见杨容姬陡然垂下眼去,扣在掌心中的手指也倏然撤回,以为她心生娇羞,不由笑道,“潘杨两家已经商量好了,只等天下为皇后举哀的日子一过,我们马上就成亲。”
见杨容姬还是默不作声,潘岳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打开现出里面包裹的一样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杨容姬的视线落进他的掌心,发现又是一只潘岳擅长雕刻的小鸭子。不过这次这个不像鸭子,倒更像是——
“大雁?”杨容姬猜测。
“是大雁,不过看来还不够像。”潘岳苦恼地端详了一下手中的水果大雁,“婚礼之时必行授雁之礼,我原本想若是真的能雕好,就不用真雁,如今看来手艺不够,只能放弃了。”
婚礼贽礼用雁,就是取大雁一生一世只有一个伴侣,夫唱妇随,生死相依。杨容姬明白这一点,不忍再看潘岳认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檀郎,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你听完之后,就算不肯娶我,我也不会怨你。”
“不会的!”潘岳不假思索地回应。杨容姬入宫近两年,这两年中发生过什么他无法猜测,可是他却知道,现在的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可能再阻碍他们成为夫妻。
杨容姬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就算自己真的在宫中失去了贞操,潘岳也绝不会因此拒绝自己,可是她此刻面临的情况,却更为严重得多。“檀郎,我在宫中的时候……生过病,一直气血不足癸水不调,怕是……怕是以后很难有孩子了……”杨容姬一闭眼,终于把缠绕自己多时的心病吐露出来。她没有提自己的病是由于那次帮胡芳清除子母珠而导致水银中毒,因为不论起因为何,日后她必将很难为潘岳生儿育女。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那个时候,就算潘岳安之若素,只怕也有无数人给他们施加压力,要潘岳为了宗嗣而纳妾了。
听到杨容姬的话,潘岳仿佛被吓住了,愣了好一阵没有开口。杨容姬心中微冷,低下头就想往外走,却被潘岳一把揽进了怀中。“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竟然受了那么多折磨……我,我好心痛……”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让她感受着他从心底散发的激烈决心,“你要我发誓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定定地问,“我现在就可以发誓,潘岳这一生只娶杨容姬一人,平生绝不二色,绝不纳妾,只有我们两个白头偕老。阿容,你相信我吗?”
“我信,我信……”眼看他果真举起手要发下毒誓,杨容姬一把将潘岳的手臂拽了下来,含泪笑道,“好好的咒自己做什么,要是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可怎么办?”
“孙登师父早就说过,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可见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生必同衾死必同穴。”潘岳就势紧紧地搂住她,展颜笑道,“至于子嗣,你根本不用担心。潘家也算大族,就算你的身子调理不好,日后从子侄辈过继一个孩子也就是了。你看桃符就是过继的,除了亲生父母,平白还多了一对父母疼爱,哪里不好了?”
“可是……”杨容姬还想挣扎。
“没有什么可是。”潘岳将杨容姬紧紧地拥在怀中,指着树梢上一对追逐跳跃的小鸟道,“其实,就算只有我们两个,生活也可以很完满。等过了几十年,你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我是眼瞎耳背的老头子,只要你到时候不嫌弃我老头子蠢笨聒噪就好了。”
“就算你变成了老头子,也是世上最好看的老头子。”杨容姬见潘岳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一个大孩子般调皮可爱,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头埋在潘岳的胸膛里再也不肯抬起。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相拥在寂静的树林之中,只觉洒在身侧的阳光都如同金子一般熠熠生辉,让他们窒塞了多年的心终于通透敞亮。而他们的将来,终于可以像那两株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大树一样,一生一世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