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芳心中得意,朝一旁的潘岳挑了挑眼角。潘岳料不到她为了帮自己竟不惜损伤名节,震惊之余,却又更添了几许无奈。
得了为首偏将的命令,有兵卒将队尾那辆破旧窄小的马车赶了过来,吆喝着里面的人下车。此时杨肇的夫人早已过世,长子杨潭和次子杨歆都已在任上被拘,因此走下车来的乃是杨潭杨歆的妻子,还有几个最大不过七八岁、最小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见那狭窄的车厢里塞了这么多人,潘岳暗暗攥住了自己的手指。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两个年轻的母亲领着孩子们登上自己带来的宽大马车,眼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辆破车,生怕只一眨眼,就错过了杨容姬的模样。
终于,等所有人都下了车,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车帘,露出一个身穿素衣的苗条身影。虽然此刻落难不能再做千金小姐的装扮,但这简洁朴素的模样,与数年前潘岳在邙山遇见的杨容姬毫无二致。就仿佛他和她之间不过只是昨日分别,所有的一切都依然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杨容姬的手中提着两个沉重包裹,显然是为了收拾一家人的随身物品才耽搁了时间。潘岳见她提着包裹下车颇不方便,身子一倾几乎想要上前帮忙,却只能硬生生地顿在原地。齐王一向仁慈,派人暗中照拂老臣只是寻常,可若是被这些押解的官兵知晓潘岳与杨家的关系并传扬出去,司马攸的公心就会变成徇私,擅用骠骑营令牌也会遭到弹劾,到时候不仅营救杨肇会引发不必要的猜疑,只怕司马攸本人都要受到皇帝和政敌的指责了。
齐王司马攸虽然在朝野深孚重望,但睁大眼睛寻他错处的人也绝不会少。如履薄冰,如行刀尖,任何一点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这才是齐王司马攸的真正处境。
潘岳满心纠结之际,杨容姬已经拎着包裹走下了马车。她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胡芳,又朝潘岳这边扫了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跟着两位嫂嫂重新上了新车。
目光只是交接了一瞬,却仿佛两道溪水贯通,让潘岳蓦地看懂了杨容姬的内心——惊讶,宽慰,还有一分不轻不重的嗔怨。
是嗔怪自己来得太迟了吗?见杨容姬刻意避开车厢上胡芳搀扶的手,自己拎着沉重的包袱上了车,潘岳心中一沉,忽然想起了在洛阳分别时她告诉自己的秘密——
“你和其他女子往来的事,别看我很大度,其实我——最爱吃醋了。”
糟糕。潘岳暗叫了一声,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意胡芳一起前来。看这样子,他的阿容是吃醋了,只是她那个人,就算生再大的气也可以隐忍不发,但他以后该怎么跟她解释?
心念电转,潘岳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杨容姬的背影。就在车帘即将合上的一刻,潘岳蓦地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发现让他整个人如遭当头一棒,只觉得自己瞬间被抛进了激流之中,四面八方涌来的浪头劈头盖脑地砸下,让他几乎丧失了清明,就连杨容姬吃醋这样的“大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杨容姬的衣服,无论衣领、袖口还是裙腰,全部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了起来。这样的举措,从来只有身处险境却又拼死想护住贞洁的女子所为,那这是否说明,杨容姬也遭受过类似的威胁?
有那么一瞬,潘岳恨不得一把抓住领头偏将的脖领,大声质问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是那除了让杨容姬在大庭广众之下感到羞辱,又有什么意义呢?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就算要追查,也应该等到达洛阳之后秘密进行。更何况,就算真的发生过什么,他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个抛弃他等待了十年的未婚妻?他现在要做的,反倒是千方百计隐瞒下此事,以免被潘家族人知道,为他们增添一条与杨家退婚的借口。
道理虽然条理分明,可潘岳还是觉得那一刻心脏如被大手攥住,让他痛得几乎站立不稳。直到负责押送的偏将唤了好几次,潘岳才勉强拖着脚步,振作精神爬上马车的车座,驾驭着马车跟随在三辆囚车和兵卒之后,朝着洛阳的方向迤逦行去。
一旦恢复了清明,潘岳只顾着小心翼翼地操控马匹,尽量将马车行驶得平平稳稳。此刻杨容姬就在他身后的车厢内,相隔不到五尺,他甚至能在幼儿的啼哭吵闹声中,隐约听见她安抚劝慰的声音。这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只觉自己跋涉多日,总算没有白费,从现在开始,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
马车周围都是押解的兵卒,以至于潘岳甚至不敢隔着车帘与杨容姬说上一句话。而为免多生事端,杨家女眷们除了迫不得已,一直都安安静静地躲在车厢内,连带着胡芳也不好放肆,只能老老实实地窝在车里,俨然一副规规矩矩的“齐王府中人”模样。
打尖吃饭的时候,女眷们也得以下车走动一阵。潘岳想要找个机会和杨容姬说话,杨容姬却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理他。见潘岳锲而不舍地问寒问暖,杨容姬最多只抛下一句话:“有什么话,郎君让胡小姐转达就好了。”
看这样子,果真是吃醋了,而且吃得还不少!潘岳心中叫苦,却又想到杨容姬此刻乍逢家难,前途未卜,自然更患得患失,那他该怎么做,才能宽慰她焦灼的心绪呢?
等到重新登车的时候,杨容姬忽然听到车座上的潘岳淡淡说了一句:“你的东西掉了。”低头一看,果见脚边多了两个黄澄澄圆滚滚的东西,她一时也来不及细看,只是迅速将它们捡起来,攥在了手心之中。与此同时,杨容姬将手中一把草药放在了车座旁,低低地嘱咐了一声:“泡水服用,可治风寒。”
潘岳身子一颤,凝目去看她,杨容姬却已被士兵们催促着钻进了车厢内。他不动声色地捡起她为他采的草药,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淡淡药香沁入肺腑,折磨他多日的外感内忧之症仿佛顿时减轻了不少。看来,就算是吃醋,杨容姬的心里还是装着他的。
等到马车又颠簸着重新上路,车厢内的杨容姬借着车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缓缓打开了湿润的手心。待到她看清手中那两个浅黄色的东西是什么,从家门遭逢大变后一直努力保持的镇静顷刻崩塌,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眼睛,却终究没有挡住滚滚涌出的泪水。
齐王府的马车虽然宽敞,但塞了七八个人后也显得逼仄,一举一动都无法回避他人。下一刻,一个稚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姑姑,你怎么哭了?”
杨容姬听得出说话的是刚满五岁的侄儿杨经,但她一时没有力气开口,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杨姐姐怎么了?”胡芳和杨家家眷坐在同一辆马车中,早见惯了两位嫂嫂思念丈夫、担忧未来的泪水,但看见性格坚忍的杨容姬落泪还是头一遭。她凑到杨容姬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去拉杨容姬放在膝上的手,目光也顿时凝固在了杨容姬的手心中。
此刻安安静静躺在杨容姬手心中的,是两粒黄色的野果。只是有人在野果上巧妙地切削了几刀,便将平平无奇的野果变成了憨态可掬的小鸭子。两只黄澄澄的小雏鸭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哪怕没有片言只字,也足以领会到制作者内心澎湃的浓浓情意。
只第一眼,胡芳就认出了这两只小鸭子从何而来。她的眼前闪过潘岳采摘野果时手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轻轻叹了一口气:“杨姐姐别哭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话音未落,胡芳敏捷地转过身,挡住了好奇扑过来的几个小孩子:“都乖乖地回去坐好。那是姑姑的小鸭子,谁也不许抢!”见五岁的杨经瘪嘴要哭,胡芳又慌忙搂住他道,“不哭不哭,等到了洛阳,我给你们买真的小鸭子,会跑会动,比姑姑的好看多啦,骗你们的是小狗!”
见胡芳手忙脚乱地应付小孩子,杨容姬终于忍不住莞尔一笑,下意识想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将小鸭子包起来,才发现袖口早已被自己用针线缝得死死的,一丝缝隙也没有留下。于是她脸色一变,只是默默地两个小果鸭放在了自己的座位旁边,眼中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深邃与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