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这天是应尚书令卫瓘之子卫密、卫恒之邀前来赴人日之会的。因为父亲潘芘病势渐缓,他也渐渐开始参与这种士族子弟间常有的游宴集会,为即将开始的仕途广积人脉。
正与好友夏侯湛闲谈,潘岳忽听自己所带的仆人在耳边道:“公子,外面有人送了封书信过来,托小人立刻交给公子。”
潘岳不以为意地转过头,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密封的信封,打开看时却只有薄薄一张字条。他只看了一眼,便心下一惊,将纸条递给了旁边的夏侯湛:“夏侯兄有何建议?”
夏侯湛之母是司马攸嗣母羊太后的姐姐,夏侯湛论辈份是司马攸的表兄,与司马攸关系颇为密切,因此潘岳对他信任有加,从不避讳。潘岳拆信时,夏侯湛原本知礼地回避开目光,此刻见潘岳主动出示,便接过纸条一看,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那纸条上寥寥数字,只是两句极为简短的话语:“欲知贾司空拒纳李夫人隐衷,请即刻到景云亭外一叙。”
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不知道是何人所写。夏侯湛抬头往山上看了看,忽然笑着对潘岳道:“看到上面被步障围起来的地方吗,那里就是景云亭了。说不定是哪家小姐倾慕檀郎风采,故意诓你前去相会呢。”
“我知道。”潘岳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来,“夏侯兄,麻烦你帮我给主人告个罪,我去去就回。”虽然不知道邀请自己的人是否真的知晓贾充拒绝迎回李婉的内情,但能够清楚地洞察到这件看似无关紧要之事对潘岳的影响,这样的人潘岳还是想见一见。
沿着石板铺就的山路,潘岳跟着领路的仆从一路往上,很快就到达了景云亭外。仆从悄无声息地退去,潘岳举目四望,果然看到亭外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影,身姿纤秀,显然是个少女。
前几天洛阳刚刚下过一场雪,翠华山上至今依然遍地残雪,却也给原本草木凋落的山景增添了几分艳光。此刻那人影娉娉婷婷站在雪地中,一身银灰色的貂皮大氅直垂到脚边,虽然帷帽上垂下的纱幕遮住了面孔,仍给人清新亮拔之态,不见普通小女子的娇弱。
潘岳不敢走得太近,离着三四步便停下行礼:“是小姐约潘岳到此一见吗?”
“不错。”那少女转过身面朝潘岳,敛衽还礼,“小女子阿时,冒昧相邀,还望潘公子见谅。”
“小姐在信中所言,可是真的?”潘岳不愿和对方多加牵扯,开门见山地问,“若小姐愿意坦诚相告,潘岳感激不尽。”
那自称阿时的少女整张脸藏在黑色纱幕之下,唯有一双清亮的眼睛隐约可见。她知道潘岳一向爱惜名誉,绝不愿落下瓜田李下的口实,当下微微笑道:“我虽然不是男子,却也知道信守承诺。潘公子既然来了,我便不会故意隐瞒——贾司空与郭夫人李夫人的事,许多人认为只是内宅争斗,却不知潘公子是否也这样认为?”
潘岳沉默了一下,见阿时只是静静等待,便苦笑了一下道:“若是潘岳也如此认为,便不会来赴小姐之约了。”
“是啊,我猜有识之士定能猜出这其中关窍。”阿时轻笑了一声,随即敛容道,“贾司空国之栋梁,不论当今天子还是齐王都对他十分倚仗。只是他已经有了一个嫁作齐王妃的女儿,若是再多一个对齐王感恩戴德的李夫人,这根栋梁只怕就会歪斜,难以支撑大厦了吧?”
阿时此言一出,果然让潘岳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当初他冒死劝谏司马昭让司马攸和贾荃联姻,就是为了借助权臣贾充的势力实现司马炎和司马攸的平衡,从而保证司马攸的平安。可是如今平白多出来一个李夫人,便是等于在平衡的天平前又放置了一个砝码。以齐王舍弃兵权换回李夫人的恩德,只要贾充接纳了李夫人,天平立刻就会向司马攸一方倾斜,从而引发整个朝堂势力的重新布局,也引发天子司马炎对皇位的担忧。贾充自然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他拒绝李夫人,就是拒绝在原本平衡的天平上增加新的砝码,就是在向天子司马炎表达自己的忠贞。由此可见,天子司马炎心底对胞弟司马攸的猜忌,其实已经根深蒂固,所以贾充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这些猜测,都是潘岳内心的推断,甚至没有和司马攸公开谈论过。他想司马攸和贾荃也是明白的,所以贾荃才会在贾充以激烈的姿态拒绝李夫人时显得那么绝望。那个时候贾充考虑的已不只是与李夫人的爱恨纠葛,他要确保的,是整个贾氏家族的平安繁荣。这些结论,凡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却出于各种禁忌无法开口。如今这个叫阿时的少女寥寥几句话就捅破了窗户纸,对于潘岳而言竟有石破天惊之感。
“潘公子今年就要加冠出仕了吧?”知道自己说中了肯綮,阿时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问道,“不知可选好在哪处公府就职?”
“年前潘岳刚刚被举荐为秀才,大概过完年就会担任秘书郎吧。”见对方说话坦诚,潘岳也没有隐瞒。秘书郎的职位是司马攸保荐的,对他这种以文才举荐的出身十分适合。
“秘书郎果然是个好选择,清要闲适,以后升迁的职位也多是俸高事少的清望高官,多少世家子弟都希望从这个职位踏上仕途呢。”阿时又是一笑,忽而话锋一转,“可是我听说秘书郎的职务便是掌管图书的收藏和校写,所谓的清望高官也不过成日清谈无所事事。以潘公子的大才,难道就愿意埋首在故纸堆中,喋喋空谈,而不愿为国事民生做一点实绩吗?”
阿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恰恰砸在潘岳的心坎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相要看清藏在黑色纱幕之后的面孔。能够说出这些话的,绝不会是平凡女子,可他却猜不出,面前这个华衣美服的少女究竟是什么身份。于是他只能再次一揖,恭敬地道:“还望小姐不吝赐教。”
“我听说当今的律法是从汉代层层递增而来,律令加上解说竟一共有七百多万字,不仅官府难以执行,百姓也动辄得咎。如今天子也觉察了这个弊端,便命贾司空召集人才,重新修订律法,一心要删除繁琐苛酷之刑,确立儒家仁政的正统。这么好的机会,难道潘公子不想试试吗?”阿时的话语,不急不徐,却带着胸有成竹的开阔气度。
“阿时小姐所言甚是。”潘岳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也听说过皇帝司马炎命贾充修订晋朝律法的事情,心中难免向往,只是那样一来,他势必要投身到贾充和礼法派门下,无形中便与司马攸所在的名士派处于不同的阵营,所以一直踌躇,难以决断。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阿时似乎早已猜到了潘岳的顾虑,压低声音道,“既然贾司空不愿多一位亲近齐王的夫人,齐王何妨多一位贾司空门下的好友呢?言止于此,请潘公子斟酌。”说完,她盈盈敛衽,竟有送客之意。
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潘岳的心思一下子透亮起来。“多谢阿时小姐指点迷津。来日若是有缘,希望还能得见小姐。”他诚心诚意地朝阿时躬身行了一个礼,知道对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便不再耽搁,告辞而去。
阿时站在雪地上,直到潘岳的背影转过山道看不见了,这才提起裙摆,重新走回了景云亭中。才一掀开步障,就听一片欢呼之声,却是一直在步障后偷窥的少女们蜂拥而来,仿佛迎接英雄一般围到了她的身边。
“南风姐姐,你刚才和檀郎说什么说了那么久?我们隔得远了都听不清呢。”杨芷殷勤地将阿时,也就是贾南风头上的帷帽取下,满是好奇地追问。
“没什么,随便聊了两句而已。”贾南风刚才在雪地中冻得久了,此刻只是接过侍女送来的暖炉暖手,对周遭七嘴八舌的追问回应寥寥。
众人见她死活不肯说,又素知这位贾家三小姐脾气古怪,缠了一阵也就渐渐散了。最后只剩下贾午趴在贾南风的肩膀上,骄傲地称赞:“姐姐真是厉害,这下子杨芷那丫头再也傲慢不起来了。”
“这算什么厉害。”贾南风见四周再无旁人,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澎湃,低低对贾午道,“我不仅今日得见潘岳,以后还要天天月月年年都能见到他,那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天天月月年年?”贾午一怔,“这怎么可能?”
“傻丫头,你姐姐有什么事办不到?”贾南风伸出手指,在贾午额头上点了一下,脸上终于撑不住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阿时是她的小字,除却父母家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可是如今,这个名字肯定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潘岳的内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