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殿空间有限,只有收到邀请的皇室宗亲和朝廷重臣才有资格拥有一席之地。潘岳无官无职,只能躲在帷幕后,透过缝隙观察殿中的情形。而他的视线,更多地落在坐在东首上座之中的一位中年官员身上。
那个身穿紫袍,神色冷凝的官员,正是贾荃的父亲,司空贾充。
因为曾经命人杀死了征讨司马昭的魏国天子曹髦,贾充在世人心目中乃是大逆不道的奸佞,只是由于司马氏对贾充极为倚重,所有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罢了。而此刻潘岳对他多加注意,则是因为今天这场百日宴的主角,其实不是二公子司马冏,而是贾充。
待到诸位贵客全部就座,身穿罗衫的侍女们便流水一般走上殿来,为宾主布菜斟酒。司马攸一向不喜豪奢,虽然难得举行一次宴会,菜色也十分简单。每位客人的食案上不过是一碟膏煎紫菜,一碟蜜姜,一份脯腊干肉,一碗瓜羹和一盘羌煮而已。其中“羌煮”乃是仿照羌人的做法将鹿肉煮熟之后切成块,再配上多种调料配成的蘸汁,算是这次宴席上的主菜了。
酒过三巡,客人们对二公子的吉利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司马攸挥了挥手,命乳母将困倦的新生儿抱回房安睡,这才笑着对众人道:“小王虽然木讷无趣,所幸府内还有几个俳优,新排的节目也算新颖有趣,不知诸公是否有兴趣一观?”
他这么一提议,宾客们顿时叫好。自汉朝以来,贵族与富豪之家豢养俳优之风盛行不衰。那些优伶往往随侍在主人左右,或击鼓歌唱,或插科打诨,或表演滑稽剧目,令主人和宾客开怀大笑。司马攸一向以儒家圣贤自律,不好声色,众人无不好奇齐王府的俳优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会儿工夫,三个优伶已经鱼贯而入,向齐王和各位宾客叩头行礼。他们一共是两男一女,并未如一般优伶那样身穿花衣阔裤,而是按照晋朝普通士子和仕女的装扮,看上去清新文雅,毫无滑稽戏谑的感觉。
行完礼之后,一个男优走到侧面立定,立时有两个小僮端了一架半透明的纱橱屏风隔挡在他面前。而剩下的一男一女则留在大殿正中,静立不动,仿佛没有生命的偶人在等待某种命令。
在座的宾客们猜不透其中名堂,却俱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等待着下一刻的变化。方才还言笑盈盈的大殿顷刻间安静下去,只剩下殿中侍女们所持的描金红烛发出轻微的噼叵之声。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一声弦颤,却是箜篌弹奏之声。而那女优的动作也随之而变,仿佛怀中真的抱住了一个箜篌,十指翻飞,在无形的琴弦上弹奏出了行云流水一般的乐曲。
此刻来宾们都已看出,那女优不过是摆出了一个弹奏箜篌的动作,真正的乐声,却正是从那架屏风后的俳优口中发出。只是那箜篌声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与女优的动作配合得更是相得益彰,让众人都忍不住暗暗喝了一声彩。
那箜篌声先是低缓,继而渐渐高昂。忽然只听一声长啸,伴随着宝剑呛然之声,却是站在女优身边的男优做出了一个拔剑出鞘的姿势,随着箜篌的节奏舞动起来。他手中空空,姿势却凌厉而逼真,仿佛真有一柄无形之剑握在手中。这啸声与剑刃破空之声依然是从屏风后的优伶口中发出,只是他居然可以将这些声音与箜篌乐声同时发出,更加令人称奇。
过了一会儿,箜篌声与剑刃破空声渐渐消失,换作了林间树木摇曳之声、溪水潺湲之声与鸟雀鸣叫之声。而场上的男优女优,则已假装摆出棋枰,凌空对弈,随着他们手指提点,棋子落枰之声清晰可闻,而后男子欢笑之声,女子悔棋娇嗔之声层叠响起,最终以女子故意拂乱棋盘要求另开一局而终结。虽然屏风后的优伶口技惊人,但此刻宾客们的注意力已渐渐落在了这对男女优伶身上,只觉得他们虽然只是下棋,举手投足甚至每一个眼神之间都是浓情蜜意,显然扮演的正是一对琴瑟和谐的少年夫妻。
正当所有人为这对小夫妻的伉俪之情点头微笑之际,忽然一道霹雳声响,惊得女优手一抖,将想象中盛满棋子的棋罐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而罐中的围棋子也如雨打芭蕉,纷纷砸落在地上。此后屏风后伶人的口中再也没有刚才温情脉脉的流水鸟啼之声,满场之中只有风雨大作,人喊马嘶之声、铁链撞击之声、胥吏拍门之声、妇孺号哭之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惊胆战。而女优也挣脱了男优紧握着她的手,匆匆跑到了表演场的另一端,以袖掩面,哀哀哭泣。
见妻子离开,男优想要追上,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无形地阻挡,只能在远处徘徊。他满目哀怜,开口欲唤,声音却照例从屏风后伶人口中传了出来:“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
那女优闻声抬起头,却仍旧不敢看向男优,佯装答道:“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
男优便又道:“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
女优答:“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
男优道:“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
女优答:“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
言毕,两人隔空相望,屏风后却转作风雪咆哮之声,两个人便身不由己地渐渐退后,距离越来越远,最终各自退入了大殿两侧的帷幕之后。
殿上一片沉寂,所有的宾客似乎都在等待男女优再次上台重逢,好给这个节目一个例行的幸福结尾。然而非但男女优自此不见踪影,两个小僮也走上来搬走了屏风,好让屏风后表演口技的优伶给诸位贵客行礼。这样戛然而止的表演,一时让所有人大出意外,冷场了一阵方才纷纷击节叫好。
名士派中的中书令庾纯一向是司空贾充的老对头,方才俳优表演之时旁人专心观看,他却按照老习惯只偷偷盯着贾充,早就发现贾充虽然端坐在食案前不动,面上表情却隐隐发青,下颏上的胡须也轻轻抖动,不由故意高声笑道:“这表演果然精妙,特别是最后那几句联句,缠绵悱恻,催人泪下,是不是啊贾司空?”见贾充不答,庾纯又佯装好奇,继续问道,“却不知这对被拆散的夫妻,后事如何?”
在座的众人都浸淫官场多年,自然明白齐王府故意排演这样的剧目,绝对是暗有所指,无论名士派还是礼法派,心中都暗暗有了猜测。
“这对夫妻能否团聚,还要请诸公做主。”齐王司马攸早在演到一半时借故离席而去,此刻回答庾纯的,乃是一直端坐在纱帘之后的齐王妃贾荃。
说完这句话,贾荃已经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直盯着坐在上座的父亲贾充,忽然屈膝一跪,哽咽着道:“‘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这是父亲当日亲口所言。请父亲看在十年的夫妻之情份上,接母亲回家!”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恍然。原来方才俳优演绎的,正是贾充与结发妻子李婉的悲欢离合故事,而借男优女优之口所吟的诗句,也正是李婉被流放之时两人互相承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