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违反宫禁来见桃符,不知有何指教?”司马攸也拿这个疯子三叔没办法,只好无奈地问。
“给我滚出去!”司马干没有回答司马攸,却猛地窜到门口,一把从帷幕后揪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来,“再不滚远点,小心王爷我现在就纳了你!”
疯子王爷司马干做出过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情,但其中最疯的一次,乃是他府中一个小妾不明不白死了之后,司马干将她放入棺中多日不准下葬。不仅如此,平原王府的下人们还流传出一个恐怖的说法:每到夜深人静,这位平原王就会打开那小妾的棺材盖,与尸体交合,发出各种奇奇怪怪又毛骨悚然的声音。因此司马干此言一出,那个宫女便立刻吓得变了脸色,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司马攸知道宣明殿的宦官宫女都是皇帝的眼线,却不料司马干这么简单粗暴地就将所有人赶跑,果然疯子做事就是有疯子的优势。他苦笑了一下,上前扶住司马干请他落座,低声道:“三叔来见桃符,是有要紧的话说吧?”
“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死而已!”司马干毫不客气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双狭长的凤目中蓦地闪过一丝凌厉的光,与他平素混沌疯傻的眼神截然不同。
司马攸的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口中却平稳地回答:“人固有一死,早晚罢了。”
“现在知道给我装傻,为什么在皇帝面前你就不会?”见司马攸沉默不答,司马干一瞪眼睛一吹胡子,大手在膝盖上重重一拍,“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在朝廷结交大臣,在封地收买人心,如今又拼死给石苞那个老家伙作保,还嫌自己不够招摇?你年纪轻轻就这么想死,连我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待会儿我就把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送到齐王府去,你肯定比我先用得上!”
司马干咄咄逼人的口气就仿佛乱箭,司马攸等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空隙开口:“桃符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你没有错?”司马干恨铁不成钢地又拍了一下大腿,看得出来其实他更想拍的是司马攸的脑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当初你祖父宣皇帝先是装病蒙蔽曹操,后来又装痴傻蒙蔽了曹爽,这才开创了我司马家的基业,你为什么不会学着点儿?”
司马攸知道司马干说的是祖父司马懿装病夺权的事迹,实际上对司马家的人而言,作伪大概是一种天生的本领。可是那些伪装的背后,常常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野心,而他司马攸,却只想做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我没有错,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司马攸的声音很低,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我结交大臣,是因为不能让冯紞荀勖那些奸臣小人左右朝局;我在封地接济赈灾,是因为无法坐视庶民忍受饥寒流离之苦;我以性命为石苞大将军作保,是因为不能让忠良受到冤杀,让奸佞得以猖狂,让出身寒门庶族的人才对朝廷彻底失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三叔认为我也应该像您一样韬光养晦甚至装疯卖傻以苟且求生,那么生对我而言,真真是生不如死。”
“你……唉,当初二哥立世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选你?”司马干看着司马攸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这平静下隐藏着极大的力量,让他竟然无法驳斥。良久,司马干只能喃喃地道:“你是没有错,你唯一的错误和我一样,是不该成为皇帝的弟弟。”
司马攸默然。他知道司马干装疯卖傻的原因,却无法出口。作为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嫡亲弟弟,秉着兄终弟及的晋朝传承,司马干同样具有强大的皇位争夺权。然而他早早就察觉到了二哥司马昭的猜忌,为了保全性命开始故意做出癫狂的行为,从而彻底让司马昭和司马炎父子放了心。如今司马攸站在和他同样的位置上,却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桃符只想做盛世良臣,其他别无所求。就算引发小人谣诼诽谤,我也依旧秉持直道,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当司马攸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司马干觉得面前的侄儿仿佛掏出了心肝,一览无遗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这种感觉,让司马干心痛无比。
“你这孩子……”司马干摇了摇头掩饰住眼中的泪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面前年轻的齐王。看着年轻人坚定坦荡的面容,司马干自惭形秽之余,竟生出了一种隐隐的自豪。于是他不再开口,站起身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司马攸俯下身,捡起了被司马干掷在地上的毛笔。他走回书案前重新铺好纸张,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大字:
天捶海淬,我只做我。
写好之后,司马攸抛下笔,将承载着这八个字的纸幅揉成一团,扔进了屋角那一堆废纸之中。
有一些话,说给自己听就够了。
二十天之后,在淮南主动放弃兵权、孤身待罪的征东大将军石苞被带到了洛阳,科头跣足跪拜于太极殿下。在见到毕恭毕敬毫无怨言的石苞之后,皇帝司马炎的疑心终于消除。不过虽然石苞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错处,司马炎还是罢免了他的一应官职,让他只顶着乐陵郡公的虚衔回府养老。
一场幻想中的大乱消弭于无形,为石苞作保的齐王司马攸也终于获准出宫回府。在走出宫门的时候,司马攸看见潘岳微笑着站在道边,向自己躬身行礼。
“你不该来接我。”司马攸见到潘岳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担忧,“若是贾司空得知,只怕于你前途有损。”正是因为这种顾虑,当初他迫不得已到司空府见潘岳,都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
“若是好友脱难都不敢前来迎接,前途要来又有何用?”潘岳说着,亲自搀扶着司马攸登上了齐王府的马车。
一直把司马攸平安送回了王府,潘岳这才折道回家。刚走进家门,他一眼就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杵在自己面前,就仿佛一根挺拔骄傲的旗杆。
然而下一刻,那根“旗杆”却蓦地从中折断,竟是那人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对潘岳施了一个大礼:“石崇代表家父家兄,谢潘郎君对我们一家的救命之恩!”
“石公子快快请起!”潘岳慌忙伸手去扶石崇,“我哪里对你们家有恩,要谢也应该去谢齐王殿下才是。”
“齐王那边,石家一门自然感恩戴德,只是石家现在处境尴尬,不敢再贸然牵连齐王殿下。”石崇躲开潘岳相扶的手,跪在地上继续道,“就连潘郎君这边,家父也只敢让石崇孤身前来拜谢。若非潘郎君及时提点,只怕我们石家没有那么容易洗尽冤屈。”
“令尊大人忠心耿耿,威名赫赫,又曾对潘岳有恩,潘岳实在不敢当石公子这一拜。”潘岳见石崇死活不肯起身,只好以同样的姿势跪了下去。
石崇不理会潘岳的谦辞,只是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别的不说,我石崇从此欠了你一条命,以后潘郎君若有所驱使,石崇绝不敢推辞!”
“不要叫我潘郎君,叫我安仁就好。”潘岳伸手和石崇的手握在一起,一把拉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两个人相视而笑,只觉得襟怀舒畅,足慰平生,以前那些过节和隔阂都不过儿戏而已。
石苞谋反案平复之后,鉴于朝中有人上书建议立齐王司马攸为皇太弟,天子司马炎在难以掩饰的仓促之中,匆匆册封嫡长子司马衷为皇太子,暂时堵住了一些朝臣想要援引司马师司马昭两位先皇“兄终弟及”先例的想法。
由于自魏明帝后东宫荒废已久,司马炎专门为太子司马衷设立了太傅、少傅、中庶子、舍人、洗马、卫率等一应属官,重新将东宫职司逐步恢复成汉代最盛时期的配置。太子乃是国之根本,司马炎重塑东宫重要性的目的很明显,他希望自己的嫡长子能够早日成才,最终能够压过齐王司马攸的影响力,确保自己的皇位能传到儿子的手中。
司马炎针对自己的一派苦心司马攸自然心领神会。然而面对朝臣们私下里呼呼咋咋的议论,这位处于漩涡中心的齐王却平静异常,待人处事与平素没有丝毫不同。
太子册立之后,洛阳城中涌动的暗流似乎都平息了下去,朝堂内外一片安然。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当它突破临界呼啸而下时,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狂风骤雨的冲击,无一幸免。
“阿容……”正在伏案小憩的潘岳猛地被窗外的炸雷惊醒,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翻卷而来的乌云,喃喃地唤了一声。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