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轻笑一声,挑挑眉,方不紧不慢继续看下去,须臾后意味不明道:“心软?”
“你怎知我此前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
裴桑枝的指腹拂过密报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语气里浸染着一层荣妄无法感同身受的晦暗:“荣明熙,我知道的虽不如密报上这般详实,但该明白的,我心里早就有数了。”
荣妄闻言,手指一颤,茶盏应声坠落在案桌上,茶汤四溅,水痕在手背上蜿蜒漫开。
这岂不是说,裴桑枝一直都清楚成景淮的心意,也明白成景淮的难处?
他又不是媒婆,干不来说媒拉纤的差事,更不是君子,做不来成人之美的雅事!
荣妄盯着裴桑枝手中的密报,像是要盯出个窟窿。
下一瞬,就听见一声嘶啦声,裴桑枝指尖的密报破裂。
荣妄愕然。
裴桑枝轻飘飘的将那张薄薄的纸扔在一旁,转而从袖子中掏出一方素白干净的帕子,动作很轻,缓缓地擦过荣妄的手背。
荣妄整个人都云里雾里。
耳畔又传来裴桑枝低低的声音。
“荣明熙,你是不是忘了,我在祖父面前立誓,三年之内嫁入荣国公府。”
荣妄只觉得帕子拂过的地方滚烫的厉害。
明明……
明明茶水已经不见多少热气了。
那,不是茶水烫,是他自己在由内而外的发烫吗?
他好像是真的病了。
“荣明熙,你在看扁我。”裴桑枝眼睫微颤,蓦地叹息一声,嗓音里浸着委屈和无奈,:“我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扁扁的走开好了。”
“你刚才说,那成景淮品行端方,是个青年才俊,是在旁敲侧击的暗示我他会是我的如意郎君,劝我应下婚约吗?”
说着说着,裴桑枝收回帕子,矫揉造作的抵在眼角,作势一言不合就掉眼泪。
荣妄呼吸一窒,失声道:“我没有!”
话音未落便意识到失态,稍定了定神,正襟危坐,嗓音泄露了几分恼意:“哪有人像你这般,专挑话里的字眼做文章的。”
“我明明说的是,勉勉强强。”
“可从来没有提什么堪为良配的如意郎君。”
每个字都裹着羞恼,偏偏在唇齿间缠绵了片刻才肯落下。
“还有……”
荣妄顿了顿,继续道:“你这般瘦小纤细,的确是不能圆圆的走开,须得扁扁的走开。”
仿佛只要他嘴上不饶人,就能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裴桑枝的眼底浮现一缕笑意,亦有志在必得。
“成景淮不是如意郎君,那谁是如意郎君呢?”
“荣明熙,你希望我嫁的如意郎君,此生再无磨难波折,却不知……”
“却不知,任上京城谁领风骚,我只愿为你折腰。”
“还有,这世间多的是那种男子……”
“既要妻子温婉顺以夫为天,又无法容忍她们真正愚昧无知;既贪婪地攫取聪慧博学的妻子所赋予的尊荣和体面,又要死死压制妻子的成长和蜕变,唯恐其觉醒后挣脱枷锁、窥见更为辽阔的天地。”
“恰如既要折断飞鸟的翅膀,又奢望它能翱翔天际。这般既要又要的嘴脸,倒把这世间不少男子那点可怜的自私与怯懦,暴露得淋漓尽致。”
“想要觅得似你荣明熙这般允许女子肆意生长的男儿郎做如意郎君,比登天之难度也差不了多少。”
门外的无涯和无花对视一眼:天呐,裴五姑娘有鱼是真钓啊。
荣妄闹了个大红脸。
心底深处不受控制般密密麻麻地涌起一股名叫欢喜的悸动。
他的心,因裴桑枝的话而欣喜,而悸动。
“你……”荣妄嘴唇翕动:“你到底在何处习得的花言巧语……”
磕磕绊绊,越发有虚张声势的意味。
“小爷我可是正经人……”
“更有脑子,才不会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去。”
裴桑枝险些忍俊不禁。
此刻的荣妄,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娇”字。
真真是秀色可餐也。
裴桑枝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我也是正经人啊。”
“只不过,兴之所起,心之所向,方字字肺腑。”
荣妄更晕乎乎了,轻咬了咬舌尖,尽可能清醒些:“且慢……”
“你尚未言明要如何处置那桩口头婚约,更未道明对成景淮究竟是何态度?”
裴桑枝幽幽的叹了口气,直直的望着荣妄,掷地有声道:“我从未想过要继续这桩婚约。”
“没有一刻想过。”
最起码,这辈子如此。
她对成景淮的怨怼,从来不是计较那些未能如期而至的书信,也不是算计那几两碎银的薄厚。
在留县,她的确过的很苦很苦。
她的养父母,屡次三番的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她。
为了活下去,她卑躬屈膝,脏活累活都做过。
她知道,她撑得过来,所以从未将希望寄托在成景淮身上。
她不怨,不恨。
毕竟,年幼时,她救成景淮,也是在救她自己。
那群被人贩子拐来的孩童里,成景淮的身份是最高的,家世是最好的。
也亏得她受多了搓磨,早早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她对成景淮生怨,是在她成为侯府的弃子后。
永宁侯府这尊庞然大物,像是一张被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
四面八方密不透风。
将她那点微末小聪明和求生的伎俩尽数绞杀吞噬。她像一只被困于樊笼的待宰羔羊一样,连挣扎都成了奢望,只能默默等死。
她不想死啊。
她不想做一天好日子没有过过却短命的倒霉鬼。
她求了刚刚中举、被成老太爷破例准许回京备考春闱的成景淮。
她声泪俱下地恳求成景淮,望他念在昔日的救命之恩与未尽的婚约情分上,救她脱离苦海。
只求他暂且应下这门亲事,给她一个容身之所。待风波平息后,她自会与他好聚好散,届时便可自立女户,绝不拖累于他。
但,成景淮轻信了侯府刻意散布的说她心如蛇蝎、害人性命、又清白尽毁、咎由自取的种种流言。
那时的成景淮,身着一袭华贵的锦袍,刺绣繁复华美,金线银线交织,唯一的褶皱,是被她紧攥着的衣摆。
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苦苦哀求的她,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悲天悯人的神色,却掩不住那高高在上的傲慢和站着说话不腰疼漫不经心。
他说:“桑枝,你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说:“有错,当认罚。”
他说:“永宁侯府家大业大,即便让你去庵堂静思己过,也必不会让你受太多折磨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