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秋收在即,各地粮仓都已堆积如山,是个好年景啊。”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周云礼此刻的沉默和压抑。
“等秋收的事宜一了结,朝廷……就准备跟北边的金人,正式议和了。”
“到时候,你,周大将军的嫡子,周云礼周少将军,”禾吉拖长了语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作为咱们大周递过去的‘诚意’之一,会被恭恭敬敬地送去金人的国都,上京会宁府。”
“啧啧,听说啊,那些金人对待咱们大周送过去的贵客,手段可是热情得很,花样百出,别致得很呐。”
他看着周云礼骤然变化的脸色,笑容更盛了。
“周少将军,到了那里,你恐怕……想求个痛快,都难喽。”
周云礼听完禾吉的话,先是愣住了,仿佛没有听懂。
随即,他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声响,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近乎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尖锐,如同暗夜里受伤的夜枭在啼哭!
在这空旷阴森的大牢里疯狂回荡,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让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控制不住地飚了出来。
那泪水,滚烫,混合着血污,流过他肮脏的脸颊,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荒谬。
笑了许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猛地抬起那双布满了骇人血丝的双眼,如同看着一个天底下最愚蠢、最可笑的傻子,死死地盯着禾吉。
“议和?哈哈哈!禾吉!你这条朝廷养的老狗!”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洞穿了所有虚伪表象的嘲讽。
“你居然……还在做着跟金人议和的美梦?!”
“一百多年前!金狗是怎么从我们大周手里,硬生生抢走燕云十六州的?你们这群没骨头的软蛋,全都忘了吗?!”
“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注定了!金人!那群茹毛饮血的豺狼!那群连人都算不上的畜生!是绝对不可能跟我们汉人和平共处的!”
“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啊?!”
周云礼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咆哮。
“他们把我们当成可以随意宰杀的两脚羊!当成可以任意驱使、肆意凌辱的奴隶!”
“你们这群瞎了狗眼的蠢货!居然还妄想着,跟这样一群吃人的野兽去议和?!”
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胸膛剧烈起伏,身上的伤口似乎都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再次崩裂,渗出血迹。
“你们居然还想着,要用咱们大周百姓的血汗!用那堆积如山的金山银山!用无数的粮食布帛!去喂养那群永远喂不熟的白眼狼?!”
“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们的脑子,是让猪油给蒙住了吗?!”
“等着吧!你们就等着吧!”
周云礼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声音如同恶毒的诅咒。
“等着他们吃饱了!喝足了!等着他们兵强马壮了!”
“等着他们再次挥舞起屠刀,大举南下的时候!”
“到时候,最先被那些金狗砍下脑袋,挂在马尾巴上炫耀的,就是你们这群自作聪明、卑躬屈膝、出卖祖宗基业的奸佞小人!”
禾吉脸上的笑容,终于微微收敛了一些。
他摇了摇头,看着状若疯癫、歇斯底里的周云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胡言乱语、不懂事的顽劣孩童。
“周云礼啊周云礼,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平静和冷漠。
“你以为打仗是什么?是逞匹夫之勇,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克敌制胜吗?”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如今我大周是个什么局面?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兵备废弛,甲胄生锈!民生凋敝,哀鸿遍野!”
“这样的局面,拿什么去跟兵强马壮,虎狼一般的金人硬碰硬?靠你爹留下那点在北疆苟延残喘的残兵败将吗?”
“不议和,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金人的铁蹄再次踏破临安,让我们所有人都重温噩梦吗?!”
“放你娘的狗屁!”周云礼怒吼着打断他,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全都是借口!无耻的借口!你们就是一群贪生怕死的懦夫!就是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爹他……”
提到自己的父亲,那个为国征战一生,最终却落得身死名裂下场的男人,周云礼的声音瞬间哽咽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大、更汹涌的愤怒所取代。
“我爹在前方为国浴血奋战,抵挡豺狼!你们这群阴险小人却在背后捅刀子!使绊子!”
“如今,还要拿他唯一的儿子,去向杀害他的仇敌摇尾乞怜!去换取你们苟且偷安的太平日子!”
“禾吉!你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我爹的冤魂,提着刀来找你索命吗?!”
禾吉的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了下来,眼神冰冷。
他不再看周云礼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身份的一种侮辱。
“冥顽不灵。”
他冷哼一声,猛地拂袖转身,不再停留。
“你好自为之吧。”
.......
时值深秋。
雅州府城外的田野,一片金黄。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的腰肢。
风吹过,稻浪翻滚,如金色海洋。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更夹杂着谷物成熟的香气。
这里,地处偏远。
西接吐蕃。
南邻大理。
北面,还要时时提防金人的动向。
距离大周繁华的国都?
山高水远。
因此,此地的百姓,日子过得格外艰辛。
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
田埂间,农人们正弯腰忙碌。
汗水,浸湿了他们粗布的衣衫。
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们,默默挥动镰刀。
只为糊口。
突然,一阵喧哗声,打破了田野的宁静。
马蹄声急促。
几辆华丽的马车,碾过田埂。
车轮,毫不留情地压过稻田。
车后,跟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书生。
他们,衣袂飘飘,看似风雅。
身边,还簇拥着不少点头哈腰的小厮。
这些人,一看便知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子弟。
与这片土地的辛劳,格格不入。
他们高谈阔论。
指点着远处埋头苦干的农人。
言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仿佛,他们是天上的星辰。
农人,是地上的尘土。
农人们,纷纷低下头。
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却无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更别说出声了。
只能默默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