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王宜臼坐在牛车上,望着车窗外逐渐模糊的镐京废墟,衣袍上还沾着迁都时溅上的泥点。车轱辘碾过碎石发出吱呀声,像极了老臣们的叹息。他怀里抱着从宗庙抢出的半幅残破的玄鸟旗,那是当年武王克殷时的军旗,如今边缘已经焦黑。“大王,前面就是雒邑了。” 侍从低声提醒,平王抬头望去,夕阳下的新城墙歪歪斜斜,比镐京的差了不止一筹,心里一阵发酸 —— 这哪是迁都,分明是带着残兵败将逃荒啊。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犬戎的火把染红了镐京,平王躲在申侯的军营里,听着远处的厮杀声,浑身发抖。申侯的甲士们私下议论:“要不是咱们申国出兵,王室早没了。” 平王知道,这些声音里藏着多少不屑。如今坐在雒邑的新宫殿里,看着大臣们参差不齐的朝服,突然想起伯阳甫的预言:“周将亡于十年之内。” 幽王被杀到现在刚好十年,看来老先生的卦算得比史官的日历还准。可亡的不是周朝,而是王室的威严 —— 齐侯的使者来朝,居然带着半车发霉的粟米当贡品,还大言不惭地说:“东夷战乱,实在凑不出好东西。” 平王只能赔笑:“齐侯有心了。” 心里却清楚,这是诸侯们在用行动告诉天下:周王室,没那么重要了。
四十九年,鲁隐公即位,送来的国书里居然把 “朝贡” 写成 “慰问”,平王看着竹简上的字,指甲掐进掌心。身边的老臣叹了口气:“当年武王分封,诸侯皆以周为宗,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啊。” 平王望着宫殿外的荒地,那里本该是诸侯们献捷的广场,现在却长满了野草。五十一年,平王临终前抓着孙子林的手,气息微弱:“咱老周家的江山,如今全靠诸侯撑着,你要记住,别跟他们硬来……”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眼角还挂着一滴泪,像怕孙子听不懂似的。他不知道,这个倔强的孙子,偏要跟诸侯们较较劲。
桓王林即位时才十五岁,看着父亲泄父的灵柩,心里憋着一股火:“爷爷迁都时受的委屈,我要讨回来!” 三年后,郑庄公来朝,这个在中原叱咤风云的老诸侯,头发已经花白,却依旧腰板挺直。桓王想起父亲说过 “郑国当年假传王命,抢占许田”,故意板着脸不搭理。郑庄公何等精明,一看这态度,心里冷笑:“小崽子,还记仇呢。” 回去就跟鲁国换了许田 —— 那可是周天子的祭田,用来祭祀泰山的圣地!桓王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真当王室是泥捏的?” 不顾大臣劝阻,点齐兵马就去伐郑。
繻葛之战那天,桓王穿着祖父留下的青铜甲胄,甲胄上的玄鸟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觉得自己威风凛凛,仿佛回到了武王伐纣的年代。没想到郑军的 “鱼丽之阵” 像铁桶一样围住周军,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桓王的战车左冲右突,突然一支冷箭擦过肩膀,甲胄上的玄鸟纹被划掉半只翅膀,鲜血渗出来,染红了内衬。他看着败退的周军,士兵们丢盔弃甲,嘴里喊着:“郑军太厉害了!” 桓王突然想起平王临终的眼泪 —— 原来爷爷不是怕,是知道王室的军队早就不是当年能徒手搏虎的虎贲之师了。败军回雒邑,桓王摸着肩上的伤,第一次明白:天子的威严,不是靠板脸就能挣回来的,手里没兵,说话就不硬气。
庄王佗即位时,周公黑肩看着这个年轻的天子,心里盘算着:“王子克是庄王的弟弟,性格温和,若立他为君,我便能像周公旦那样摄政。” 他勾结边伯等五位大臣,准备趁庄王祭祖时动手。辛伯得知消息,连夜敲开王宫大门,鞋都跑掉了一只,气喘吁吁地说:“大王,周公要反!他们打算在宗庙埋伏甲士!” 庄王握紧剑柄的手沁出冷汗,想起父亲桓王临终的叮嘱:“王室式微,要靠忠臣。” 他当机立断,表面上照常祭祖,暗中在宗庙埋伏了自己的亲卫。当周公黑肩一声令下,甲士们冲出来时,迎接他们的是庄王冰冷的眼神。一场混战,周公黑肩被当场诛杀,王子克趁乱逃到燕国,回望雒邑的方向,叹道:“叔叔终究是输在太心急了,如今的王室,早已不是当年能一言定生死的王室了。”
厘王胡齐即位时,齐桓公已经在北杏会盟,打出 “尊王攘夷” 的旗号,实际上是想当诸侯的老大。厘王看着齐国使者送来的贡品 —— 居然是从山戎抢来的皮毛,上面还沾着血迹,心里清楚:这哪是进贡,分明是示威,告诉天下诸侯,齐国才是老大。三年后,齐桓公派管仲来讨 “伯” 的封号,厘王咬咬牙,赐下珪鬯弓矢,看着管仲谦逊地说:“臣乃齐国贱臣,上有国、高二位上卿,不敢接受上卿之礼。” 厘王心里不是滋味:“当年武王分封,诸侯皆为臣子,如今连管仲都要给我脸色看,所谓‘尊王’,不过是借我的旗号扩张势力罢了。” 可他没办法,只能顺着说:“舅氏不必推辞,寡人保你。”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虚。
惠王阆刚即位就惹了麻烦,他看上了大臣的园子,觉得那里水草丰美,适合打猎,硬是抢来做猎场。大臣边伯气得胡子发抖:“天子与民争利,何以为天下先?” 联合苏忿生等四位大臣,勾结燕卫军队攻打惠王。惠王连夜逃亡,连王冠都没来得及戴,躲在郑国的栎邑,看着自己的宫殿被烧毁,浓烟滚滚,想起父亲庄王的教诲:“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他只记得抢园子,没记得 “民心” 二字怎么写。后来郑虢两国出兵勤王,杀了子穨,惠王复位时,对着宗庙的列祖列宗磕头:“孙儿给您丢脸了。” 可转身又把郑国的封地划给虢国,气得郑庄公直拍桌子:“王室果然靠不住,以后谁还肯勤王?”
襄王郑的后母惠后宠着弟弟叔带,整天在惠王耳边吹枕头风,说襄王坏话。襄王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被废掉。叔带勾结戎狄攻打雒邑时,襄王吓得躲在密室里,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想起齐桓公曾帮他平定戎乱,赶紧派人求援。管仲来的时候,襄王想以上卿之礼相待,管仲却推辞:“齐国还有国、高二位上卿,我只是个掌管粮草的小官,不敢接受这么高的礼遇。” 襄王心里明白,这是管仲在给齐国留余地,不想显得比王室还尊贵。后来晋文公纳王诛叔带,襄王赐给他河内地,看着地图上又少了一块土地,苦笑道:“土地换平安,值吗?可不留点好处,谁肯帮我?” 他不知道,这一赐,让晋国越来越强,王室越来越弱。
定王瑜即位时,楚庄王已经在南方称霸,陈兵洛邑,派人问九鼎轻重。定王正在和嫔妃们玩投壶游戏,箭矢投中铜壶发出清脆的响声,突然侍从慌慌张张来报:“楚王派使者来了,问九鼎有多重!” 定王手一抖,箭矢掉在地上:“当年武王铸九鼎,象征天下九州,如今楚王想搬走?” 王孙满请命应答,定王抓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全靠先生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楚王小看了咱们。” 王孙满对着楚使侃侃而谈:“九鼎轻重在德不在鼎,当年夏桀失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如今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不可问也。” 楚使走后,定王望着宗庙中摇晃的九鼎,对身边的太史说:“若楚庄王真要搬鼎,咱们能拦得住吗?” 太史低头不语,殿外的风掠过九鼎,发出细微的响声,像周王室最后的叹息。
敬王丐的即位之路比山路还坎坷,哥哥猛被子朝杀了,自己被晋人拥立,又被子朝赶得到处跑。在泽邑流亡时,身边只剩几十个侍从,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喝野菜汤。他看着侍从们饿瘦的脸,想起当年武王的八百诸侯,眼泪止不住:“老祖宗,您打下的江山,就要在我手里碎成渣了吗?” 后来晋定公再次拥立他,诸侯们来城周,看着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敬王知道:“这哪是帮我,分明是把我当招牌,谁控制了我,谁就能号令天下。” 他成了诸侯们手中的棋子,今天被晋国拥立,明天被子朝攻打,连自己的宫殿都住不安稳。
考王嵬看着三个儿子互相残杀,大儿子去疾刚即位三个月,就被二儿子叔袭杀了,叔袭即位五个月,又被小儿子嵬杀了。嵬坐在王位上,看着两个哥哥的尸体,心灰意冷。弟弟桓公跪在面前,请求分封河南之地,考王盯着他的眼睛,想起父亲定王说过:“三晋灭智伯,分了土地,咱们连分封的资格都快没了。” 他挥挥手,赐下封地,知道这是王室最后的分裂:“去吧,好好治理,别学咱们兄弟相残。” 桓公走后,考王摸着宫殿的砖缝,那里还刻着当年成王营建洛邑时的铭文,如今却布满了裂痕。后来东周惠公在巩邑另立,东西周分治,周王室像被掰成两半的破镜子,再难重圆。
从平王东迁到考王分封,周王室像个摔碎的陶罐,虽然勉强粘起来,裂缝却越来越大。诸侯们像一群饿狼,围着这个破罐子打转,今天抢块土地,明天要个封号。王室的大夫富辰为护襄王而死,临终前望着雒邑方向:“我以死尽忠,可王室的忠,还有谁记得?” 孔子在陈国听说楚灭陈,望着雒邑叹气:“礼崩乐坏,吾道穷矣。” 他周游列国,推行周礼,却处处碰壁,不知道周王室的黄昏,比他的周游列国还要凄凉。
那些曾经闪耀的青铜鼎,如今蒙上了厚厚的灰;那些曾经威严的天子,如今要看诸侯的脸色。周王室的衰落,不是某个人的错,是分封制的大树烂了根 —— 当诸侯们在自己的封地上生根发芽,势力超过王室,就再也不愿听天子的号令。幽王的烽火只是引子,真正让王室衰落的,是一代代天子没看清:民心才是最稳固的根基,仁德才是最长久的天命。当威烈王册封韩赵魏为诸侯时,九鼎又震了震,仿佛在提醒:当年武王种下的种子,终究是被后人浇错了水,施错了肥,只剩枯枝败叶,在历史的风中摇晃。
这漫长的东迁岁月,像一场漫长的噩梦,从平王的眼泪开始,到考王的叹息结束。那些曾经的热血与辉煌,都成了史书里的几行字,唯有雒邑的城墙,还刻着周王室最后的倔强 —— 虽然残破,却依然矗立,见证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时代的喧嚣开场。在那些被战火染红的黄昏里,周王室的故事告诉后人:再显赫的王朝,若失去了民心,失去了敬畏,终究会像褪色的玄鸟旗,消失在历史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