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生一袭肃穆的黑色大衣,厚重质感和他的灵魂底色十分相衬。
打底是高领毛衣,翻折下来后脖颈处的厚度有两层,并不冷。
因此下车后,他将深灰色羊毛围巾脱给了苍芙,顺便从她手里接过行李。
“单手拎两个包不重吗?”
苍芙的行李里除了笔记本电脑,还有许多机械设备。
她拎着都有点重,更何况陆惟生还要叠加自己的行李。
“不重。”
陆惟生摇头,甚至还有余力牵起她的手。
苍芙望向陆氏老宅门口,石墙、褪色青铜门和红灯笼,白发苍苍的老人由张叔搀着,愣是跨出门槛,朝着台阶下方迎来。
路灯映照在发丝之上,并没有油润之色,反而有些许枯槁。
“站在中间的是你爷爷吗?”
“嗯,是他。”
陆惟生嗓音低沉且轻,随风四散。
他不是矫情的人,但即将走到老人跟前时,步伐难得迟缓下来。
苍芙松开他的手,推了推他的后腰,小声道:“快去呀。”
陆惟生呼出一口白气,往前走了两大步,放下行李,握住陆老爷子的胳膊,轻轻喊了声“爷爷”。
“好好好……我们阿生回来了,张叔,瞧见了吗,我们阿生回来了……”
“瞧见了老爷子,咱们都瞧见了。”
张叔眼圈红得比陆老爷子都厉害,目光落在陆惟生手里的行李,连忙招呼佣人过来帮忙搬运。
“不用了张叔,行李里有些精密的仪器,还是我自己提着吧。”
“好、好好。”
陆老爷子围着陆惟生看来看去,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走的时候个子就高,这会儿更高了,我们阿生能从银滩那样穷乡僻壤的地方闯出名堂来,没给你父母丢脸,想当年,你爸爸最能吃苦,你妈妈性子更是坚韧,都是好孩子,可惜走得早……”
陆坚最听不得这些,干脆背过身去,望着枯萎的柿子树出神。
陆老爷子发完一通感慨,又盯上了陆惟宁。
“阿宁,你小时候成天念叨的哥哥回来了,别缩在后面,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陆惟宁尴尬死了。
其实早在云界科技稳定运转之后,陆惟生就替他开发了一套能够避开陆坚查控的系统,从那时起,他便开始跟着沈流云接触精密系统的研发和维护。
所以他和陆惟生并不是陆老爷子所认为的十年没见。
这会儿要他演出小时候的黏糊劲,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在学校的人设可是暗黑系高智感少年!!
陆惟宁偷偷看了一眼陆惟生。
出大事了。
潮牌连帽衫VS奢牌大衣,两相对比,陆惟宁觉得自己就像那上不了台面的鬼火少年,一点都不酷!!
但承蒙陆老爷子召唤,陆惟宁还是磨磨蹭蹭走到陆惟生面前,嘟嘟囔囔冒出一句,“大哥。”
“声音给我大点。”
陆老爷子从背后擂了陆惟宁一拳。
陆惟宁露出痛苦面具,“大哥!”
陆惟生隔着连帽衫大力揉了揉陆惟宁的脑袋,“穿这么点不冷吗?我看你鼻涕都要下来了。”
陆惟宁崩溃,“啊啊啊我不冷!”
然后哧溜吸了一下鼻涕。
“噗。”
苍芙没忍住,捂脸狂笑,无声抽搐的肩膀吸引了陆老爷子的注意。
陆惟宁听沈流云提起过苍芙。
据说这位小嫂子智力和身手都是一绝,虽然陆惟宁对拳脚功夫一窍不通,但对智商很是自信,一直想和她比比智力来着。
谁知出师不利,刚见面就落了笑柄。
陆惟宁面如死灰。
“这位是?”
陆老爷子看向苍芙。
陆惟生走过去,将她牵到身边,两人十指紧扣,是什么关系自然不必多说。
“苍芙,我的女朋友。”
陆老爷子习惯性皱着眉头,细细打量苍芙一番。
样貌气质都好,应该是名门千金。
渐渐地,眉间褶皱舒展开来,笑道:“好、好!是个好孩子!阿生,你挑女朋友也是很有眼光的,和你父亲一样。”
苍芙得了家中长辈的夸赞,陆惟生与有荣焉,“这是自然。”
张叔注意到陆惟宁一直在搓鼻子,连忙道:“老爷子,您看人都回来了,就别在风里站着了,去前厅稍微坐一会儿,您也该回房间休息休息,这年前年后还有得忙呢。”
“是这个道理,走,咱们去前厅。”
“好。”
陆老爷子知道陆惟生最烦陆坚一家子,因此都没招呼一声,径直拄着拐杖往前厅去。
陆坚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厉家晚宴上的对线,他输得彻底,如今方贺南被查、云界正当炙手可热,他只能像当年一样蛰伏回壳里,隐忍不发。
但他忽略了妻子这些年愈发膨胀的自尊心。
王雁萍走到桥上时忽然就不肯走了,任由陆坚怎么拉扯,也只是把胳膊一抱,讥讽的眼神在陆惟生和苍芙身上流转。
陆老爷子头都不回,更不理会。
王雁萍冷笑着勾唇。
陆坚看她表情不对,正要阻止,但来不及了,王雁萍已经将他们夫妻俩商量好等到家族年宴再说的事情水灵灵地抖搂了出来。
“爸,趁着还没进这陆家大堂,您要不要问问您最宝贝的这位孙子,找的女朋友是什么身份、今年又多大?”
“你什么意思?”
陆老爷子回头睨了她一眼。
陆坚扒拉了王雁萍一下。
王雁萍仗着鬼门关走一遭替他生了一双儿女,甩开他的手,指着苍芙的鼻子道:“福利院出身的货色,仗着自己十九岁的年纪就敢往男人身上扑,你当我们陆家……”
“闭嘴!”
陆惟生震怒。
周身泛起森森杀意,一瞬间镇得王雁萍动都不敢动。
一对堂弟妹更不用说,吓得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
苍芙挨骂了也是一脸淡定。
陆惟生将她护到身后,冷冷看向陆老爷子。
事态从这一刻起变得不对劲。
陆老爷子活到这个年纪,又陪着这位孙子长到十六岁,什么看不明白,只消一眼,就知道王雁萍说的都是真话。
包裹在松垮眼皮里的一双老眼里闪过震惊,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龙头拐杖敲了敲青砖地面,语气听不出喜怒。
“大半夜的,都给我消停些,谁再嚷嚷扰得家宅不宁,就给我滚出去住,这老宅风水是好,养人,但也不是谁都住得起的。”
“爸——”
“行了,这个点不回房间全都在这里陪着你闹吗!”
陆坚骂了王雁萍一句,但接着又道:“明知道有些人身上血煞气重,你还去招惹,看把两个孩子给吓得。”
这次轮到苍芙眯眸。
陆惟生捏了捏她的手指,拉着她进了前厅。
镂空雕花木门一扇连着一扇,因为夜色已深,担心寒气入侵,因此只开了一扇。
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
老式东洲风格繁琐复杂,西洲布艺风简约明快,二者完美融合成一处会客前厅。
边边角角里种满了植物,应该是有专人养护,枝叶繁茂。
“真漂亮。”苍芙感叹。
“那以后我们的家也这样装修?”陆惟生问她。
“可以诶,但打理起来应该很麻烦吧。”
“如果要你亲自打理,我这个董事长岂不是白当了?”
“对哦。”
苍芙眼睛一亮。
陆惟生嘴角划过无奈的笑,从她背上捏起一根掉落的头发,丢到垃圾桶里。
看着两人的互动,陆老爷子眼底闪过一抹晦暗。
餐桌上摆了些刚烤出来的点心。
配着热气腾腾的红茶,拿来驱散半夜的寒意再好不过。
陆老爷子看着苍芙,温声道:“阿生只和我说把他之前的房间整理出来,既然你跟着过来了,我让张叔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你在这里坐着吃会儿点心,很快就好。”
张叔应了一声就要去。
陆惟生抬手拦下他,淡淡道:“不用了,她和我一个房间。”
闻言,正要上楼的王雁萍停下脚步,对着陆惟生发出一连串“啧啧”声。
意思很简单,指责他不成体统。
陆老爷子对着苍芙露出一个看似慈祥的笑容,“那小姑娘你在这里坐着吃会儿点心。”
但转头朝向陆惟生时,眼底的笑意冷了些许,“阿生,你跟我来祠堂。”
陆惟宁趴在二楼的墙根,听着一楼不妙的氛围,心里盘算着要不要下去帮帮大哥和小嫂子。
“想吃点心吗?”
陆惟生本来想直接带苍芙走的,但余光瞥见苍芙盯着烤饼干看,便问了一嘴。
“嗯,刚好有点饿。”
“那我跟着爷爷离开一趟,累了就直接去我的房间休息。”
“好。”
“要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不用和他们客气。”
“嗯。”
刀口舔血十年生涯。
陆惟生落在张叔身上的一眼看似轻巧,实则暗含了浓浓的威胁之意。
张叔根本承受不住,清瘦的身子抖了抖,背过身去捂着心口,面色发白。
陆惟生为了苍芙威胁老宅的仆佣,陆老爷子脸上笑容彻底泯灭。
骨子里陆氏旧主那股不怒自威感冒出来。
在门口等待陆惟生归家的时候,寒气难免入体。
上了年纪支气管有痰,陆老爷子重重咳嗽了两声,咳完喘了口气,又说了一遍,“阿生,跟我来祠堂。”
陆惟生不喜废话,抬脚跟上去。
路上经过庭院,这里明显根据陆坚的喜好重新装修过,不伦不类的,透着一种明明欲望极强,但偏要附庸风雅的别扭。
后院祠堂。
即便长燃香火,里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森冰冷。
陆惟生父母的牌位供在上头,面前摆了新鲜的瓜果,线香应该是刚换过,只燃烧了顶端一小截。
陆老爷子面朝牌位,忽然间厉声道:
“陆惟生,跪下!”
“……”
身后久无动静,陆老爷子疑惑回头。
陆惟生定定站着,黑衣沉静,包裹着挺拔的身姿,看起来就不是庸碌之辈。
“怎么,刚一回来就要为了一个小姑娘和老头子我对着干吗?”
陆惟生兀自卷起大衣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
动作随性到并不像是要在祠堂受罚。
良久,男子淡淡回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陆惟生,那姑娘只有十九岁,比你小了整整七岁,只比阿宁大一岁,你是疯了不成?”
“您就当我是发疯好了。”
“你、你……还有、我问你,福利院出身又是怎么一回事?”
“字面意思。”
“你是说,她连对像样的父母都没有?”
“有过一对为人垃圾的养父母。”
陆老爷子气得发抖,他举起拐杖,将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敲得笃笃响,嗓音跟着发颤。
“你在新松那种恶劣的环境下建立云界,爷爷本想着你可堪大任,没想到你耽于儿女情长,和这么个东西……”
“注意你的措辞。”
陆惟生省略了敬称,听起来相当不客气。
“……”
陆老爷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半晌,他靠着调整呼吸稳定住心绪,下了道最后通牒。
“你和她分手,陆氏归你,如果你有女人的需求,爷爷手里大把履历漂亮、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爷爷知道你重情义,就算你暂时舍不下她,就先将她留在身边,但结婚一事,你想都别想。”
这段话要素过多。
陆惟生感到离谱,抬手掐了掐眉心。
他决定学一学苍芙的厚脸皮,于是道:“我对其他女人没有需求,我只对她有需求。”
果不其然,陆老爷子僵住。
一张老脸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一双鹤眼里除了愕然别无他物。
陆惟生淡定继续:
“就算您不把陆氏给我,再过两年,长澜也足以发展到吞并陆氏的程度。”
“至于结婚,您想多了,我和她交往时间还很短,为了日后她能答应我的求婚,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陆老爷子只觉得手里的拐杖有千斤重,拐杖支撑的身体也有千斤重。
他终于强硬不下去,改成打感情牌。
“你父母走得早,他们过世后,我也算陪了你七八年的光景,当初你被送去选拔中心时,你大伯和伯母告诉我,那只是一个周期稍长的夏令营……”
“就是因为你陪了我许多年,现在我还能站在这里,尊称您一句爷爷。”
“换成别人,早就成了我的刀下亡魂。”
“难得我愿意和您扮演这场爷孙情深的戏码,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闹剧。”
陆惟生浅浅勾唇,笑意森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老爷子眯眸。
长长的眉毛垂落,耷在眼角,将慈祥的鹤眼切割成略带凶狠的三角眼。
短暂的停顿过后,陆惟生缓缓开口:
“我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