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陆惟生从昏迷中醒来。
头脑昏沉，眼皮有点重，勉强睁开后，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天花板、粗糙的隔帘和明显老旧的设备仪器。
看起来不像是圣荷马斯私人医院。
反倒像是那种专门给边缘人物，譬如犯罪者和亡命之徒治疗的黑诊所。
这是怎么回事？
联盟的新把戏？
陆惟生强撑着术后的身体坐起来，一手紧扣床沿，试图下床查探情况。
伤口痛得厉害，不知为何没有给他挂镇痛药剂，男子强忍疼痛一把掀开隔帘，发现对面是一张空置的病床，床单褶皱，显然有人在上面躺过。
他跌跌撞撞往门口走。
导诊台。
苍芙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趴在导诊台上看着脸上纹有整颗骷髅的炫酷光头哥，“哎，忘了结医疗费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转我三千就行。”
光头哥嘴里叼着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正替一名男子取出卡在肌肉里的子弹。
苍芙咧嘴一笑，“我凌晨四点威胁你过来，刚见面还拿枪顶着你的头，就收三千？”
光头哥提着手里的绷带，胡乱打了个结，就让男子交钱走人。
男子乖乖付了现金，推门出去。
光头哥盯着苍芙，“你做过我服装店的生意，还能坑你钱不成？”
“我还了你三十块钱的价。”
“不重要，那件皮衣你穿很帅气，怎么不穿了？”
“单衣诶，这个天穿很冷的。”
“想要帅气就不能怕冷，”光头哥一眼看穿苍芙的小动作，“说好三千就三千，转多了回头我还得想办法退你，麻烦。”
苍芙挑眉，把转账栏里的“5000”改成“3000”。
转账提示音响起，光头哥掐了烟，“得了。”
苍芙笑笑，准备去查看陆惟生的情况。
光头哥端着装了子弹的不锈钢托盘站起来，懒洋洋靠着门框，“小姑娘，连夜把陆队带过来取子弹，和陆队什么关系？他女朋友？没听说啊。”
为了撇清关系，光头哥特意将称呼换成了“陆队”。
表明他认识陆惟生，但不熟。
苍芙挑眉不说话。
光头哥摆摆手，意思是自己话多了。
苍芙走到狭窄的病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门从里面刷得被拉开。
陆惟生此前被注射了大量的镇痛安定，后来做手术又叠加了麻药，神经有些迟钝，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之人是谁，倏得伸手袭向苍芙的肩膀，试图对她施加控制便于问话。
苍芙侧身避开，一巴掌扇在陆惟生的额头。
光头哥手里的不锈钢托盘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被取出来的小口径子弹骨碌碌滚进导诊台下方的缝隙里，抠都抠不出来。
熟悉的痛感传来，陆惟生猛然清醒，周身暴虐的气息瞬间消失。
脸上接连闪过欣喜、尴尬和困惑，片刻后道：“你、你不是跟着张欣然离开了吗？”
“谁让你下床的？给我进去躺好。”苍芙怒道。
陆惟生眨了眨眼睛，乖乖后退，双腿并拢在床沿坐下。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联盟没打算让你活着到达医院，救护车里的两大袋药剂一袋是镇痛安定，另一袋则是抗凝血剂。”
苍芙言简意赅，同时用后背抵着门，便于透过门上的玻璃观察诊所门口。
她担心联盟突然找上门。
“你怎么知道另一袋药剂是抗凝血剂？”
“走的时候瞥了一眼，当时没放在心上，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调头回来了。”
“你一个人？”
“嗯，就我一个人。”
“怎么找到这家诊所的？”
“让冯希随机帮我查的，怎么了？”
“没什么，又被你救了一次。”
陆惟生露出一丝浅浅的苦笑，搭配着苍白的嘴唇和虚弱的面容，完完全全就是一位惹人怜爱的“绝色战损美人”。
恭喜这位心智坚韧不拔的执行官在“不心动挑战”里取得了0.001秒的好成绩——
苍芙佯装叹气，皱着眉头走过去，挨着男子坐下，近距离观赏这副皮骨相搭配得当的绝美容颜。
“第二次救你，打算怎么谢我？”
陆惟生把玩着苍芙的手指，小声征询意见：“以身相许可以吗？”
苍芙耳根发烫，打掉陆惟生作乱的手指，轻哼一声：“可以是可以，但你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联盟吧，别到时候还要我再救你第三次。”
提及此事，陆惟生眼神沉静下来。
他将视线落在脏兮兮的墙角，眸底泛起寒色。
苍芙则是回想起飞机上做的那个梦。
拥有一对祖母绿瞳孔的副官，和标注有“陆惟生”三个字的胸牌。
苍芙记得跟随自己服役过的每一任副官，但偏偏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反倒是越想越困。
脑袋慢慢栽下去，落在陆惟生肩头。
又很快弹了起来。
陆惟生：“怎么不睡了？”
苍芙皱眉：“你身上臭臭的。”
“有吗？”
“有。”
陆惟生凑近苍芙的脑袋，将鼻尖钻入发丝嗅了嗅，“你也臭臭的。”
“你臭。”
“你也臭。”
“你才臭。”
……
光头哥推开一条门缝，探进来半颗脑袋，“哟，陆队，我来得不是时候？”
“什么事？”
“换药。”
“进来吧。”
“呃……”光头哥愣了一下，又道：“不需要去无菌换药室吗？”
陆惟生抬眸扫了他一眼，“不需要，进来把门关上。”
“好。”
光头哥两手空空走进病房，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换药，更像是来谈事情的。
苍芙一秒警惕，坐起来盯着光头哥。
陆惟生揽过苍芙的腰，示意她别紧张，然后道：“介绍一下，这位是舒圣，我手底下的人，隶属于珍夷山庄。”
“怎么这么巧，到处都是你手底下的人？”苍芙回头盯着陆惟生，调侃道。
“说明在新松的这十年我有在认真筹谋。”
苍芙点点头，“这位舒先生我认识，这样喊有点生分，我还是想喊你光头哥。”
“噗，”舒圣没忍住笑出了声，“那就喊光头哥吧，亲切些。”
“你们认识？”陆惟生狐疑。
“我去他店里买过衣服。”
“上学的时候？”
“别套我话。”
“只是好奇。”
“好奇也不行。”
“好吧。”无奈之下，陆惟生只能点头。
一轮拌嘴过后，苍芙还是觉得疲惫，一夜未睡加上精神力透支，基本上就是靠着意志力在强撑。
为了不在说话的时候睡着，苍芙强打精神又问：“珍夷山庄又是什么？”
陆惟生摸摸她的脑袋，“想知道？走，现在就带你去山庄里休息。”
*
珍夷山庄是云界财团名下的庄园式顶奢酒店，每家酒店配套有艺术画廊，画廊会定期举办小型拍卖会，日常巡展作品亦可随时买下。
当然，这是明面。
背地里还暗藏有一个和Gasoline相同的组织，名为珍夷堂。
珍夷堂遍布各洲，由高仲芳统管，舒圣分管新松一脉，所做的事情也和Gasoline差不多。
尤其是企业入驻新松一事，陆惟生和高仲芳联手创造了一块巨大的奶油蛋糕，并且独享。
“这么多人和事，你管得过来吗？”苍芙声如蚊蚋。
“大多数事情不需要我亲自管理，有别人帮忙，比如楚归霖、沈流云、祝康莉、高仲芳……慢慢都会介绍给你认识。”
“嗯……”
陆惟生毫无保留地向苍芙细数自己多年来创建的庞大商业帝国。
但苍芙已经听着碎碎念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陆惟生看了眼舒圣，嘱咐道：“开慢点。”
“好的生哥。”
“有毯子吗？”
“椅背的储物袋里有山庄一次性的酒店毛毯。”
“嗯。”
陆惟生抖开毯子盖在苍芙身上，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关机一整晚的手机，切入非Gasoline系统，海量消息涌入，基本上都是询问他的下落。
一个小时前，舒圣在珍夷堂的消息群里替陆惟生报了平安。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惟生在群里通知：“下午两点线上会议。”
一连串的“收到”过后，虞衡跳出来，“生哥，Gasoline被联盟军方全面接管了，目前所有成员都在接受盘问，据说从明天起将会分批被送往实验室受罚，直到你露面。”
“呵，这次的调查组组长是谁？”
“方贺南。”
陆惟生丝毫不意外。
方贺南在他小时候就很爱和陆坚走动，一人一壶酒，两碟保姆切上来的腊肉，能在庭院里坐到地老天荒。
彼时的方贺南只是燕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和在陆家被陆惟生父母死死压一头的陆坚一见如故，想来日后的一系列筹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年幼的陆惟生喜欢趴在庭院的栈桥上看阁楼上的陆老爷子钓鱼。
一派天真，对四周逐渐成型的杀机浑然不觉。
陆惟生回复虞衡：下午会议一并解决此事。
虞衡：好，不过生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惟生：方贺南下令把救护车上的止血药剂换成了抗凝血剂。
虞衡：？？？
高仲芳：？
虞衡：居然玩借刀杀人这一套，阴险死了。
陆惟生：方贺南做事情向来如此。
沈流云抑制不住八卦之魂，跳出来问：生哥，舒圣说你是被苍芙救了，真的假的？
陆惟生：真的。
沈流云：怎么救的？
陆惟生：你很闲？
沈流云：好奇嘛，未来小嫂子这么厉害，不如让@高仲芳把小嫂子收进珍夷堂得了。
高仲芳：你有病，找死不要带上我。
看着沈流云的荒唐发言，陆惟生眸光沉了沉，按住录音键，发了条语音过去：
“沈流云，你要是改不掉不尊重人的臭毛病，云界科技ceo的位置就让出来，你给我滚去珍夷堂北洲分支好好历练几年磨磨心性。”
陆惟生嗓门稍微高了一点，苍芙被吵醒，哼哼唧唧地咳嗽了两声。
“有什么事吗？”
苍芙软趴趴问了一句，像一只露了馅的糯米团子。
“没有，你继续睡，到地方了我喊你。”
“嗯……”
“冷吗？”
“不冷……”说完苍芙又睡了过去。
陆惟生遂改成打字，把沈流云噼里啪啦骂了个狗血淋头。
言辞犀利辛辣，旁征博引，沈流云纵然脸皮厚如城墙，也是迅速滑跪道歉，发誓再也没有下次。
陆惟生高冷轻哼：等到了西洲再收拾你。
沈流云：恭迎恭迎，在下一定拿出最恭敬的状态迎接苍芙小姐。
陆惟生翻阅消息，眼神落在“未来”两个字上，眸光轻顿。
想了想，又在安静下来的群里发了一句：还有，“未来”两个字，可以删掉了。
一开始有人没理解。
但很快一石激起千层浪。
陆惟生看着满屏的“恭喜”，脸上露出一丝满足，颇有些得意地抬手扣住舒圣暂时借给他的毛衣领口，像是在扣一条并不存在的西装领带。
想着等到了珍夷山庄，得让酒店负责人帮忙送一些贵价衣物过来。
他的芙芙很明显是铁血颜控，脸和身材缺一不可。
陆惟生摸了摸长出来些许的胡茬，觉得是时候保养起来了，再糙下去他自己都没眼看。
至于身材，等伤好了，一天至少泡两次训练室。
唯独虞衡在群里哇哇乱叫：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陆惟生：救护车来之前。
虞衡：？？？你命都要没了还想着确定关系？
陆惟生高傲地挺直了腰背，淡定回复：区区一枚子弹。
虞衡：你这不是利用苍小芙的恻隐之心逼她答应吗？
陆惟生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的冷笑：我这条命是她救的，人贵在懂得知恩图报，我以身相许也是应该的。
虞衡：生哥，你这样讲话听起来像陆老爷子。
陆惟生：我现在就让方贺南第一个送你去实验室感受一下电磁烧灼。
虞衡：我错了。
舒圣将车停在了珍夷山庄地下停车库的专属VIp位置，他率先下车，这张纹了骷髅的脸很有辨识度，停车库服务人员小跑过来，对着他鞠了一躬。
“舒先生您好。”
“让你们总经理过来接待。”
“好的没问题。”
服务人员立刻拨通总经理的电话，“舒经理，舒先生过来了，劳烦您下来一趟。”
很快，舒闵一路小跑下来，一眼就看到舒圣帮忙打开车门，陆惟生牵着苍芙下车。
苍芙没睡醒，有点冷，身上裹着毯子。
从毯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勾住男子温热的手掌。
舒闵和舒圣分管一明一暗两条支线，舒圣称呼陆惟生“生哥”，但舒闵不同，她必须称呼“陆总”。
“陆总您好，这位是……”
舒闵微笑着看向苍芙，又将眼神落回陆惟生身上，等待男子开口。
在苍芙的处世哲学里，出于对对方以及自己的尊重，自我介绍时应当严肃认真，并释放些许攻击力。
因此，她没有让陆惟生代劳，而是强压下眼底的睡意，再睁眼时眸光清明，带有一丝浅浅的压迫感，淡笑道：
“你好，我叫苍芙。”